道之没料到沛怀居然跳脚,毡毯被他挥得猎猎作响,指着自己呵斥,“你落了难,我好心好意寻你。可你呢?方才我叫你,你却充耳不闻!”
呃……
不知是不是风的缘故,沛怀双颊通红。直面他的发难,道之窒了半天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多看一眼都觉得难堪。
“那……没丢吧,没丢我们快出发吧,唔……你假胡子要掉了。”
不敢看沛怀气急败坏的样子,道之放下面纱便吩咐赶路。
沛怀气得一下子没上得了马,挂着马镫差点摔下来。明路连忙伸手去扶,沛怀吓得大叫:“滚!!别碰我!”
真娇弱啊。
人多马少,唯一的骆驼让给了虚弱的岘娘。刚苏醒就抽刀饮血,众人都默契地让着一言不发的她。
风沙还没停,道之与霜影共乘一骑,杜都头在前领路。小路难行,杜都头不敢走太快,频频回头查看。
“都头不必顾我,只管赶路便是。”
“参事多加小心,咱们辎重颇多,此路盗匪猖獗,不得不防。”
此话确实不假,虽不是官道,越接近凉州,但路上人也慢慢多了起来。王玄嗣带走不少人,若不是杜都头等人,方才实在凶险。道之勒马回望,一队人零零散散,像虫子一样被土路串了起来。沉吟不语,胸中似压了山一样的惆怅,倒不是前途未卜的愁绪,而是一种说不上来的宿命。这一幕感觉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但仔细回想,又抓了个空。
王玄嗣急于回去复命,走了也好。此时身边正无人可用,李都护跋扈,旁边州府若不是同气连枝,那必定苦其久已。
道之攥了攥缰绳,“真真领教了,此番见闻,既是天灾亦是人祸。不瞒都头,镇府使与某所谋之事,恐将触众怒而引雷霆。若因此牵累刺史与都头……”黄土簌簌自指缝间洒落,“那便是千佛洞里的菩萨也难渡了。恳请都头护送过乌鞘岭,见着凉州堠燧便返程罢。”
都头连连收住缰绳,马儿被拉得嘶鸣不止,正欲下马行礼,道之赶忙扶起他起身。
“参事折煞杜某了,明公既遣我等精骑护送,纵然前路是刀山火海也万死不辞。”杜都头遥指西北,深吸一口气,“吾等虽不涉官场,不知凶险,但能除去李秉德爪牙,必是正道之人。既如此,何连累又是从何说起呢?”
道之听罢,略略放下心来,听上去似乎不是周载训的人。见他额筋暴起,语渐激越,不禁有些动容,暗暗恻然。
“都头莫要见外,是我多虑。李都护盘踞一方,叫人不得不防。此非圣命,某不可借兵,都头能来已是帮了大忙。我已然掣肘至此,刺史更是。一着不慎,岂是贬谪流徙这般痛快。”
都头说话干脆,似有十分把握,“刺史看重卑下,命某保镇抚使安危,必定是有所准备。参事有所不知,如今大旱之年,本当更加防范,可李秉德却将屯兵后撤,将天险拱手相让与他人。同守关隘,即使没有使君一事,明公也不会放任不管的。”
道之摇摇头,叹了叹,混车高地易守难攻,当初太祖也未设州府,仅以羁縻之制其遏于西,作为缓冲之地夹在中原与吐蕃之间。
两翼山峦起伏,风沙渐息,但土味好似烙在风帽里一样,道之摘了帽子透了透气。高坐马上的霜影瞧得远,唤了一声,道之回头一瞧,后头的队伍已经赶上,遂劝都头上马。
“你们上上下下的做什么呢?还不赶紧走?”沛怀吊在最后没好气地喊话。
杜都头连忙打马上前领路,道之极目远眺,似乎就要看到那座高塔,路上同行人渐渐多了起来,应当不远了吧。
“我们走吧,依先前盗匪所言,凉州城门已闭,杜都头有何主意?”
都头环顾左右,“商队少有走这条路的,参事瞧那些人,编了一头辫子还穿着圆领衫,鞑靼味盖不住,明显不是好人。卑职想,商队不让进,但使团可以进。”
使团?霜影噗嗤一下笑出了声,“都头可真敢想,没有使团文牒不说,咱们里头谁像胡人?
杜都头却一脸莫名,“先前那个子高的不是吗?胡子都是红的,我以为是译者呢。文牒一事无需担心,明面上我好歹是都知兵马使,一个监门兵不会为难的。”
不至于如此松懈吧?道之将信将疑,回头眯着眼看着那端坐马上的人,这小胡子粘得真标志。
“换人!换人!”
观战的人几乎要拍裂了凭栏,酒盏破空掷来,吓得马儿直跳脚。
实在是输无可输,场下群情激奋起来,那吵闹声差点没掀了场子。连尉迟祯这样的老手都被打伤了手,那还比什么?早知如此,何不比试摔跤?
红衣一队连输两球,士气大乱,尉迟祯撕下布条裹住伤处,狠狠啐了一口,“龟甲阵!”
队列应声收拢,混乱之际,呼珲的阿史那部单手持杆,卷着罡风杀到近前。尉迟祯见他竟然意在擒王,众人仓皇回防,以杆抵挡。没想到阿史那反手一记倒挂金钩,重重击在了红丸上。
蕃将们肆意谈笑,李都护坐立难安,尉迟家小儿若折了腕骨,实在不好交代。
“报!”
远处响起哒哒马蹄声,一阵尘土飞扬,翎羽猎猎作响。传令兵如流星一般,飞下马儿三两步就送上了急递。
李都护只略略看了一眼,有些不高兴,“他怎么来了,叫他候着,我没时间见他。”
传令官叉手领命就隐下了,并没有引起众人的注意,
“谁啊?”像被打扰了好兴致似的,琮怀有些不耐烦。
李秉德有些坐不住,陪着笑脸,“殿下……使君……这太难堪也不好看相。”
“哼,罢了,我来吧!”琮怀把茶盏一撂,骄矜地环视一圈,“更衣。”
毬场幔帐是临时搭的,革车覆青幔为幄,空间不大,只可容下两三人。皇孙不是谁都能近身的,更何况这样狭小的空间。之前为此还发了老大脾气,现下侍从只敢远远候着。
皮质胫衣有点难系,琮怀拧着脖子有些汗津津的。
“阿兄我来吧。”沛怀接过绳结,替兄长穿戴。
“嗯。”琮怀舒了口气,没有很意外,“找到了?”
里头没有烛火,光线影影绰绰,叫人瞧不清神色,“喏,幸不辱命。下一步确要这么做么?那便是真的回不了头了。”
“早就没法回头了。”琮怀拿起护臂穿戴起来,头也没抬,沉默良久才低低问道:“她现在如何了?”杨氏的话他是一点都不信的,好歹摆脱了控制,但还是要防着她打幺娘的主意。
沛怀不敢看阿兄,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只叹气说:“她连杜都头都要劝回去,更不会替你写信了。”
见他眼眸低垂,应当是不想多说,琮怀也不追问,“不要紧,我来写,加盖金印,以蜡丸为封,即刻寄出。”
沛怀有些犹豫,“来得及么?”
“沙州有旧邸,到焉耆前,豫将军定会告慰先灵,算算日子,也差不多了。”
沛怀替兄长束好抹额,递上鞠杖,“祝阿兄旗开得胜。”
蒙混进了城,都头与沛怀被领着去了校场,剩下的“闲杂人等”需找一处地方落脚。道之赶紧叫明路清点好行李,也跟了过去。那里如此大阵仗,定与夫子有关。
果然杜都督的面子也没那么大,几人站在观众席里,混在蕃将之中。道之见状只得费力地挤了进去,从前常常是自己上场,很少在场下观战,倒有些新鲜。不过离得有些远,看不清场下的都是谁,但好像每个人都在叫骂。一旁的胡语是一句也听不懂,道之有些后悔没同尉迟敏多学两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