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安静观察着现在这间金属囚笼里的囚徒。
没有武器,屏蔽所有信息,连续数日断绝食水,除了头顶那盏三瓦的昏灯外一无所有,但属于顶级哨兵的强大信息素在相隔数吨的防爆合金门后,依旧能让人感到毛骨悚然。
忽然,她睁开眼看了过来。
耳机里同时传出声音:“审判…长……禁闭室…麻醉剂浓度已经……都够放倒两头嗜肉兽了!我们不敢再加……怕…弄死了。”
通讯信号断断续续,地底电流杂音很大。
“这样还是……采集不了…做不了……检测。”
电流滋滋,身后的争吵声却消失了,呼吸也是,只剩下玻璃内外隔空相对的两道视线。
那双眼睛,浅褐色的眼睛,像密林深处的一潭死水,表面空无一物,内里积满尸骸。
——那必是一双属于野兽的眼睛。
“……”片刻,女人才终于从那扼喉的窒息感中挣脱出来,不动声色皱眉,沉声问:“她的精神污染指数是多少?”
“没有…测得不精准,但是这四天一直…在……范围波动,这个数值已经突破了白塔和研究所……以来的数据,照理她早该狂化了……这不是人类所能…维持的状态……审判长,那个哨兵…真的,还是人吗?”
女人没有回答,只问:“证人的检测结果出来了吗?”
回答她的是“嘭”的一声。铁门被推开,穿着同样黑制服的人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手撑膝弯腰大喘,一手朝女人举起两张盖印签字的薄纸:“审判长——”
女人大步走去,劈手夺过文件,只扫了一眼,便将眉头舒展,转身轻轻拍了两下掌,平静宣布:“好了先生们,别在这儿哭哭啼啼了。”她指夹白页,晃动间纸张发出“哗哗”声,“从现在开始,审判庭将正式接管嫌疑犯,有任何问题,请等到明日开庭审判后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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吵嚷声终于远去,澍重将视线转回对面布满锈迹的钢墙,缓慢闭眼。
声音。依旧有很多声音。
脚步声,交谈声,机器的嗡鸣和电流声,在这座笋一般的钢塔中密集交响。
持续不断的喷气声停止,机械臂移动,金属板闭合,连接件上的锈斑相互摩擦,很刺耳。酒精的气味浓到极点,复杂化学微粒呈现暗黄色,溶液凝结成雾,散发出黏腻的甜味。
一切如此清晰,空气落在皮肤上,像贴身爆破的气球,湿度、温度、风向……气味是有颜色的,颜色是有重量的,重量是温度的……眼前光斑如同滴落的潮湿颜料,暴怒、厌憎、迷茫,无名手影将她的情绪涂抹,斑斓的色彩融合、再融合,然后,变成一片肮脏的黑。
她绞紧的双手上青筋暴突,躁动的攻击欲如炭火炙烤身体,过量信息不断在脑中翻涌。
-“黑盔甲,鬼面具,冷兵器,你、就是那个传说中的…荒原狼?北境荒原狼是个女的?!”
-“……牛逼啊!我服了,我欠你一条命!”
-“喂,你真不是哨兵吗?普通人怎么可能徒手打爆嗜肉兽的核?太变态了!听说你曾经自己一个人活着从污染区出来过,你还和罗兰有关系,难道你就是那个——”
-“罗兰是我的朋友。”
-“朋友?别逗了,你以为罗兰是谁?”
-“她是谁?”
-“不是,真的假的,你都不知道她是谁还敢接这趟任务?”
-“喂,你过来,换上枪,这是诱导剂,等进入基地后你来负责吸引异种……”
-“她的名字是澍,这次行动她的任务是保护火种,而不是作为诱饵。”
-“但是……异种的数量远远超过我们的预计,将、”
-“我是指挥官,作战计划不需要我再复述一遍吧?”
-“是!”
如同操纵着一辆无法刹车的铁皮车疾驰在不断坍塌的长路之上,她只能不断猛打方向,在一个个漂浮画面的路口,在一座座即将碎落的石基上,岩浆般的火团从天而降,炽烈的气流扑面而来,她被淹没在浪潮中,那浪潮是岩浆吗?还是…无尽的虫鸣?
画面凝固,遽然一变。
硝烟滚滚,血腥浓郁,纵目所及皆是被翅膜覆盖的建筑。
“答应我一件事。”熟悉的人影半跪在地,从花苞一样层叠的尸体中抱出一个活人,交到她手边,“这是外城唯一的幸存者,八千六百一十六分之一,仅剩的、活着的人类。保护他,带他出去,回到中央基地。”
“这是命令吗?”澍问。
罗兰转头,她这一侧的眼睛多年前瞎了,衰老已现的脸上斜蒙着黑色眼罩,却有视线似从那空荡荡的凹陷中投出,温和地落在她身上。她忽而一笑,说:“是请求。”
咚!
剧烈疼痛如钢针贯穿颅脑,澍在一道冷冽的话声中骤然睁眼。
“肃静!”
“新历32年2月5日,应西北基地求援信号,罗兰少将率队运送‘火种’从北方基地前往支援。2月7日凌晨,小队抵达后即失去通讯,根据西北基地唯一幸存者、亦即唯一证人证言——声明,该证人已通过基因型与ID判定——确认支援小队除一名哨兵以外全员牺牲。”
“庭下被告哨兵,ID不明、所属不明、基因型不明、精神体不明。被控告罪名:谋杀其向导,罗兰少将!证人、证言齐全。经监测其精神污染值已超过极值,判定为狂化。”
“根据《基地审判条例》特别条款第七条及《联邦哨兵管理法案》第一条第三款之规定,本庭宣判:剥夺其人类身份及附属一切权利,即刻除以死刑,不予辩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