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天气如同孩儿脸般变化无极。中午时分还是烈日当空,连廊下的蝉鸣声都透着怠懒;但书院申时的钟声刚响,天幕便骤然一沉,带着团团黑云席卷压境,云雾深处亦有青光隐隐。
刹那间,雷鸣突响,暴雨便猝然倾泻,冲刷着书院每一个角落,引得身在其中的学子们慌不择路,纷纷举起书袋挡在头顶,奔向屋檐避雨。
雨水砸在石阶、小池与飞檐上,奏出急促的滴答声。原本宁静的书院也因此多了几分淅淅沥沥的嘈杂……
来到长廊的一处檐下避雨的陶丝窈,看着面前这一因暴雨而形成的水帘,如同琉璃一般剔透。雨滴欢快地击打着她脚下的青石板,溅起朵朵水花,发出宛若珠落玉盘的清脆之音。
观望着这四周朦胧如烟的雨景,陶丝窈玩心忽起,面露好奇,伸出手来想要去感触一番。
余光却正巧看见旁边湖中央的凉亭里,一男一女在互相给对方擦拭着脸颊上的水珠。男子还体贴地给女子理了理被雨水打湿的鬓发,女子瞬间笑颜绯红如霞,俩人好不亲昵。
东隅书院虽教风严苛,却并未明令禁止男女弟子不可互通心意。
都是到了适婚年纪且又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这情丝一萌便如野火燎原般不可收拾,哪是几句规矩便能束缚的?是以只要不是太不得体,夫子们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陶丝窈旁观着这一幕,恍惚间又想起了晌午时那个站在凉亭中,满身光辉,望向她时笑意温柔的少年郎,脸也蓦然发烫,两片胭云也渐渐浮上面颊,少女不施粉黛的脸庞也变得分外娇俏。
可望着这滂沱雨势,她内心又不禁担忧起来:也不知他可有找到地方避雨?若是淋病了可怎么好?想到这,少女娇羞无限的脸上不禁露出一丝愁色。
“陶姐姐!”
正当陶丝窈陷入忧愁的心绪中低眉不语时,一个清脆爽朗的女声将她唤回了现实。她抬眸望去,就见徐嘉沅撑着一把梅花图样的红油纸伞,提起裙角步履跳脱地朝她奔来,
只是右脚仍因被罚跪了一夜而有些微跛,身后还跟着拿着一个油纸包的元青穗和笑意盈盈的卢意枝两人。
陶丝窈见状连忙快步上前,伸手将奔至她面前的徐嘉沅接住,边拿出帕子给她擦拭落在头发上的雨珠边絮叨道:
“你腿还没好,不要跑得这么急,当心摔着!”
“没事的,陶姐姐,我以前习武扎马步时能扎一个下午呢,这点小伤不算什么。”
徐嘉沅冲着她嘿嘿一笑道。
“窈窈,我们去到膳堂不见你来,便给你带了个烧饼,赶紧吃了吧,下午还有课呢。”
元青穗体贴地将手中的油纸剥开,露出一个金黄酥脆的烧饼便递给了她。
“窈姐姐,这烧饼可好吃了,是茭瓜羊脂馅的,味道醇厚又清甜。要不是表姐拦着,我都还能再多吃两个呢!”
卢意枝叽叽喳喳地介绍着,在说到这烧饼时,弯月般的笑眸也变得亮晶晶起来。
“你呀,自小脾胃弱又贪食,不拦着你点怎么行?不然待会儿闹肚子了又找我哭!”
元青穗听后抬手点了点她光洁如雪的额头,没好气道。卢意枝闻言不满地撅了撅嘴,但想着表姐也是为她好便也没再说什么。
看着相互逗趣的姐妹俩,陶丝窈笑着道了声谢后,接过油饼轻咬了一口细嚼着。顿时茭瓜的甘甜和羊脂的醇厚充满整个口腔,还带着一丝胡椒的辛香,确是回味无穷,令她不自觉摒弃矜持,大口咀嚼起来。
待陶丝窈将整块烧饼吃完后,雨势也渐渐收小。估算着时辰,四人共用两把伞,裙摆轻盈地朝学堂走去。
云雨初霁,天光微透,青石板上仍泛着湿润水光。四人并肩而行,绣花鞋踏过浅浅水洼,溅起细珠。
卢意枝忽然眨了眨眼,像是想起什么有趣的事,歪头看向陶丝窈,笑吟吟道:
“窈姐姐,说起来,今早江师兄在早课上是不是特意给你递了帕子?我瞧他对其他同窗可没这般周到呢!”
陶丝窈闻言,耳尖倏地一热,连忙摇头道:
“江师兄不过是见我身体不适,顺手相助罢了……”
她声音渐低,心里莫名的一阵发虚——她自然不能承认江怀湛待她的那一点特殊。他如今在朝堂上已是处处树敌,若再因她惹来闲言碎语,岂不又增烦扰?
元青穗瞧她神色,轻笑一声,抬手刮了刮卢意枝的鼻尖:
“你这丫头,怎么成日里净盯着这些琐事。我一表亲曾与江师兄同窗论学,说他虽性情疏冷,但指点同门时却极有耐心,便是对初入书院的弟子也从不敷衍。窈窈得他关照,许是恰逢其便罢了。”
陶丝窈垂眸,唇角却悄悄弯了弯。——是啊,他本就是这般光风霁月的人。前世如此,今生亦然。
可随即元青穗又轻叹一声,压低嗓音道:
“不过……阿枝,往后这些话莫要再提了。江师兄在书院里倾慕者甚众,若叫人误会了,反倒给窈窈招惹麻烦。”
陶丝窈指尖一颤,心头蓦地泛起一丝酸涩。她何尝不知?前世那些世家贵女们明里暗里的眼刀,早将她的身子无形穿透数次。
“有也不足为奇呀!”
徐嘉沅忽然蹦到陶丝窈身侧,一把挽住她的手臂,扬声道,
“陶姐姐性子温柔伶俐,学问又好,我若是男子,定要学话本里的才子,日日给她写诗传情!”
“阿沅,你怎么也跟着胡说了?”
陶丝窈羞得连脖颈都染上一层薄红,说完伸手去捂徐嘉沅的嘴,却被她灵巧地躲开。
少女们的笑闹声惊起了檐下栖雀,扑棱棱掠向渐晴的天空。夏日晴光便如同路边饮足雨水的花朵一般缓缓舒展。
四人说说笑笑间便到了巽水院里,但授课的夫子早已端坐案前,神色肃然。正是那日负责给新生登记的柳夫子。院中一排排的桌椅板凳也已然摆好,还配上了文房四宝,还有添水的小水坛。
柳夫子素来以严苛冷面、不通人情著称,今日更是神色冷冽,眸若寒霜。也不知是否是陶丝窈的错觉,她感觉夫子看向她时,眼里多了几分郁色与隐忍。
面对院中仅有的十名弟子——要知其他班上的桃李满座,实在是少之又少——但柳夫子也不意外。毕竟那喻夫子行事出格,那些受惯了严谨教学、恪守礼教的世家弟子们不服这一套,另择良师不为奇。
于是她也不多言,直接取出一卷名册,让弟子们排好队签名点卯。
轮到陶丝窈时,砚台里的墨恰好干涸。
“没墨了?”
柳夫子眉头一皱,冷冷道,
“既如此,你便自己去取水添墨,莫要耽误旁人。”
陶丝窈微微一怔,但仍恭敬应下:
“是,夫子。”
待她从自己座位上的小水坛里取水回来,柳夫子已让其余同窗先行签名,只留她在末位补签。陶丝窈只得顺从。徐嘉沅旁观着这位夫子的言行,却是面露愤然:这夫子摆明了就是刁难陶姐姐嘛!她这般想着便撸起袖子要上前理论,
卢意枝也不爽已久也要同她前去。陶丝窈和元青穗好说歹说才劝住了这两个不省心的妹妹,不然任由她们上去一闹,必要被书院追责的。
“窈窈,你可是罪过这位夫子?”
元青穗生于商贾之家,从小便养成了察言观色的好本事。从方才那夫子对陶丝窈的言行举止来看,怎么看都像是心有不满。
“应当是没有。”
陶丝窈沉吟片刻后摇了摇头,但心中已隐隐察觉异样。
“今日临时考校,测测诸位的书画功底。时限为一个时辰。”
柳夫子忽然开口,声音冷硬,
“各自跟着方才的排位依序取画具,绘一幅夜景图。”
一众弟子听话便依言去取颜料。只是陶丝窈去取颜料时,却见各色颜料皆有富余,唯独是最紧要的蓝色颜料空了。
“蓝色用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