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还没来得及从安自无的话里,品出譬如惊恐讶异震惊之类的额外情绪,世界便抽了一般重新开始震动,并附赠眩晕体验。
像在坐疯了一样的旋转飞椅,祁令头晕地想吐。
安自无氤氲的眼神随着可视的波纹漾开,荡出含着炽热情感的水纹。
他最后看一眼电脑界面,弯起眼睛,微微抬起下巴,用“你应该懂我意思”的眼神看向祁令。
祁令并没有接收到他饱含暗示的眼神,她的视觉在独一份的震动中晃得稀巴碎,仅有听觉勉强站岗。
还站没站相。
安自无朦胧的声音滑入耳道,像在水中听声那样有些瓮声瓮气,或者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厚玻璃般模糊。
祁令听不清,但能感到他的委屈和茫然。
“我是个自始至终都没有存在过的人,但、但我也是妈妈创造出来的啊……
“是不是每个孩子从一出生,就会无条件地爱自己的妈妈。
“这是我们的……本能。
“我是因爱而产生的。虽然爱意的对象并不是我。
“但这……没有关系的。真的。”
祁令说不出话,声带似乎被无形力量捏住,只能竭力盯着眼前模糊的身影。
很消瘦,穿着不合身的衣服,是被弟弟丢掉的,他捡回来。
安自无的身影忽隐忽现,像接触不良的灯泡。
他们分享一张桌子吃饭,肩并肩,用大屁股小屏幕的老式电脑放的热闹节目。
他们明明离得很近,可祁令却看不清他。
安自无好遥远,像站在暮色中村子里狭窄道路的尽头,扭头就会消失不见。
他应该在笑,仰起一只胳膊,手掌大幅度左右摇摆。
像电影里回忆镜头结束时,过路人最后的告别。
大银幕渐黑,留下最后的独白,声音变得虚无。
为涉足者复盘,讲解内容提要,也为观者答疑解惑。
“你肯定知道这里不是真实世界吧,这里呢,是记忆空间。
“不过……并不是我的啦。”
祁令闭上眼睛,能清晰地看见振动产生的波。
波逐渐平稳,幻化成小而密的数字和字母,立体空间内,好似无数代码在半空中飞速闪过,仿若身处某高级程序内部。
祁令靠在椅子上,单臂撑在扶手上轻支额头。
一望无际的黑暗空间里,杂而不乱的代码在半空飞驰,她像个冷漠沉稳的操盘手,仿佛对即将发生的一切胜券在握,对越发躁动的字符漠然置之。
祁令满脸平静地心里在骂街。
在这一刻,她第一次切身体会到,自己身处一个不同寻常的地方,见识这世界的癫狂和抽风。
众人妙语连珠口若悬河,而我是一个只会玛卡巴卡的绝望文盲。
老天奶啊,这太赛博朋克了,有点过于超前了……
最后一次剧烈震动后,代码通通消失,失重感不期而至。
祁令来不及惊呼,刺目的白光让她下意识用手遮住双眼。
背部触感柔软,鼻腔中涌入消毒水气味,祁令倏地睁开眼。
镶嵌U型滑轨镶嵌在天花板上,旁边床铺铺着粉色床单,粉色被子杂乱地堆在床尾,蓝色床头柜上放着一束盛开的康乃馨。
这是医院的某间病房。
暖气温度适宜,窗边坐着一个年轻女人,眉目温柔地玩着婴儿车里睡着的新生儿。
阳光透过窗子,洒在她的发梢,拥她满身。
母亲在发光。
祁令摸索着坐到陪护凳上晒太阳,试图把她积压已久的阴暗扭曲晒干。
那年轻母亲瞧不见她似的,依旧专心地玩着熟睡婴儿的手指,嘟囔着:“老天爷,怀孕这么辛苦,好不容易生了,怎么生出来这么个皱皱巴巴的丑玩意儿……”
那孩子听懂了似的,轻轻皱了皱没有眉毛的眉头,年轻母亲很开心,“听懂了呀?”
她凑近,用气声拖长调子,“快点儿蜕壳吧,丑煤球儿。”
想了想,怕伤着孩子幼小脆弱的心灵,试图找补:“安自稀小朋友,你只需要安安心心知道,自己是最珍贵最珍稀的就好啦。”
和煦阳光照得祁令浑身上下暖烘烘的,头晕被电磁波缓解。
她已经对时不时抽风变化的场景脱敏,从起初吓得半死目瞪口呆,到现在觉得自己能瞬间移动还挺酷。
祁令甚至还悲哀地发现,她好像有了主动完成支线任务的自觉。
什么劳碌命,真该死啊。
祁令伸了个四仰八叉的懒腰,睁开眼眨巴眨巴,目光落在洁净的地板砖。
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