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酒厂家属院的时候,周普手里拿着录音笔,里面重复播放着刚才男人的话:“这条录音够不够?”
“再去他的学校看看。”陈在林捏着手机,“我们先出酒厂,我给叫个车。”
“嗯,行。”周普说。
“周平说有人给他打电话。你说这个人是谁?”周普问,“是谢慈吗?”
“说不准。”陈在林很理性,“信息泄露也很常见。上次投简历,手机号就泄露了。”
“哦。”
两相无言地走了一段路,周普突然感慨:“本来我觉得我们的牌是够烂了,没想到到这的牌还能更烂。以前只是没有爹,但这里的这个爹,有还不如没有。”
陈在林:“还想回去么?”
只听周普说:“算了吧,现在回去,对别人不公平。”
陈在林一顿,笑着摇头。
出租车一路开往学校,周普沉默地盯着窗外的风景。
了解一个城市是否富裕,除了看建筑,GDP,还有就是看街边的广告。
商家不会在没有消费市场的地方投放广告。比如像临昭,随处可见奢侈品广告。
但这里,电线杆子上贴满通下水道、开锁的小广告,周普就知道,这是一个和粒城差不多的地方。
等到了原身所在学校,找到他的班主任,老师先是惊讶,后是关心:“你这段时间怎么不来上学?我以为是因为你爸爸,但我听说你去临昭了?”
“嗯老师……我以后还会上学,但这段时间先不过来了。”周普迟疑,“就是,您能帮我作证吗?”
后来这作证的视频老师还是帮忙录了,周普拿着作证的视频和原身的书包,和陈在林站在教学楼门口,回想从别人口中得知的人生经历。
简单来说就是,家暴的爸,逃跑的妈和破碎的他。
“我看看是不是还有别的证据。”周普满腹心酸地翻开书包。
行至那块写满教学理念的巨幅宣传牌时,周普翻到了一个笔记本。
“等等,这有个笔记本,我先看一眼。”
“嗯。”陈在林在香樟树下水泥矮台上垫了张纸,招呼他坐下。
周普翻开笔记本,就像是翻阅一段陈年旧事。
这是市面上最普通的笔记本,似乎十分珍重。
每天几乎重复的计划,写满足足一个厚本。
记录连续到去年十月份。
20XX年10月
他说不能供我读大学了,我可能去不了临昭了……
20XX年11月1日
我打算去临昭看看,去浮音山许了愿,希望一路顺利,回来还愿。
然后没有下文。
因为没再回来。
十一点多,正值下班时间。学校附近也热闹,车辆行人穿梭过慢行的标志。鸣笛声间歇响起。
一不留神没摁住,笔记本被风吹到他忽略掉的扉页。
用红色荧光笔郑重其事:
目标大学:临昭大学
盯着这几个大字沉默了一会儿。
“他也想去临昭。”周普苦笑一声,“活了两辈子,都想去临昭。”
他情绪低迷:“这样的计划,我也写过,不止一本,从初中就开始写。”
陈在林察觉到周普的情绪,修长的手指笼住他白皙后脖颈轻轻揉捏,似是安抚。
周普也受用,卸下绷紧的肩胛,望向遥远的城镇边缘,说:“这也算是到达了,明天我们替他去还愿吧。”
陈在林“嗯”了一声。
不过呢,周普知道,这只是物理意义上的到达。从这里或者从粒城到临昭,很可能是一辈子的距离。
他从前也不觉得自己活在困难模式里。但直到来到临昭,遇到更多的人,才见识到认知以外的世界:
原来爱可以不附加条件。
原来他用力争取的在别人看来唾手可得。
原来他的努力那么脆弱,规则一变就全作废了。
他这才不得不承认,他从父母那里继承来条件有限的人生。
窘迫的家庭条件导致的资源缺乏,封闭式学习导致的信息落后,争吵和控制导致的某些心理问题,这些,无一不拖累他。
别说走到临昭,他光是迈出家门,就几乎精疲力尽。
他问陈在林:“我记得你那个计划本跟乐谱放在一块了。”
陈在林:“嗯。”
“你之前说大学没毕业是因为休学和拖欠学费。”周普问,“遗憾吗?”
陈在林闭了下眼,似乎坦然:“都过去了。”
怎么可能不耿耿于怀?
他为之努力的那么多年,最后换来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句都过去了,周普心里不是滋味。
他轻轻攥了攥对方的手,传递着一丝体温。
风吹得香樟树叶哗哗作响,树下却只有无边的沉默。
停滞良久,周普把笔记本小心翼翼地装回书包,拎起书包带,将一背包的伤痛和理想轻轻颠一颠,挎在肩上,就像他做惯的那样。
然后拍拍尘土,扯扯陈在林的衣袖说“走”,便从树荫底下起身,往喧嚣的人群之中去了。
还是那句话,他不认为谁的命是天生该怎样的。
地狱开局又怎么样?
早晚有一天,他能笑着说出——
这把,简单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