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为御史台长官,站在言官首列,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铮铮如檐下石,坚硬不屈。
几十岁的老人,直直跪了下去,膝盖砸在冰冷金砖上,响彻大殿。
庆帝的额角抽痛,摆了摆手道,“爱卿是国之重臣,有话直说,不必如此,折煞朕也!
郭御史却言辞激昂道,“臣幼时苦读,遍览史书,只见祸乱朝堂,窃权罔利的权臣奸相,未见直谏之臣,以言祸国,以谏把持朝政?”
“老臣身为言官之首,发于忠赤,不顾身谋,批龙鳞,逆圣听,却被韩参知安上党同伐异之罪,老臣倒要问问,韩参知此言是何意?又是何居心?”
未给对方出声的机会,郭御史铿锵有力的反击道,“臣有三问,请韩参知解答。”
“其一,言官闻风而奏,乃圣祖皇帝为广开言路,许御史台之特权,韩参知以此诬陷老臣,难道是质疑圣祖皇帝的决定?
其二,修建往生殿祭祀亡灵,乃先帝御批,韩参知一句‘子不言怪里乱神’,置先帝于何境地?又置六十万亡魂于何境地?难道韩参知家中,向来罔顾人伦,不祭祖宗,不尊死者,不守礼法,不问宗庙?且孔圣人不信怪力乱神,亦有教诲,宗庙社稷,国之重器。为人臣者,忠孝为先。
韩参知以先烈英魂为鬼神之道,此乃亵渎英烈!宋丞相身居文官之首,不祭捐躯将士,此乃不敬亡灵之罪!
臣请陛下降责,严惩韩参知不学无术,尸位素餐,不敬圣祖和先帝之罪!叩请陛下严罚宋相,怠慢英烈,教子无方之罪!以告慰天下百姓之心!”
郭御史慷慨陈词,大义凛然。
曹茂眯眼盯着香漏,知道又要拖堂了,兴盛坊的琴瑶姑娘,还在等着他呢,他忍不住闷叹一声。
李信业微微侧目,见宋相端然立在那里,面色温和,便知他已有应对之策。
果然,枢密院副都承旨宋鹤,掀起官袍笔直跪下,痛声道,“禀陛下,臣父不入往生殿,不行祭祀之礼,实非不敢,而非不愿。”
他的面目阴柔昳丽,笑起来疏懒,严肃起来,精致如云间贵公子。
庆帝眉头也松散几分,温声道,“因何不敢?”
宋鹤面上浮出悲痛之色。
“昔年,昭悯公主临产不顺,胎儿横置,乳医多方用力,公主力竭而死。宋家自愧皇家,更愧对周将军当日所托,是而无颜面对周将军父子。”
“兼有公主故友释暹高僧,曾言父亲命宫受制,印绶过度,乃命薄不耐之相。劝谏父亲静以修身,远离道观寺庙这些灵体过甚的地方,因为寺庙道观香火旺盛,灵体们喜欢聚集在此处,而神佛慈悲,庇护不曾害人的阴魂。
可如父亲这般魂弱之人,就容易招揽徘徊在香火之地的灵体,这些灵体便是不害人,长久寄居人体,魂弱之人难免体弱多病。故而父亲不曾入大昭寺祭拜,而家人念及父亲魂弱,也就未曾出入此地。”
他轻叹一声道,“此番家弟病体缠榻,无故闯入大昭寺祈福,又因祭拜亡魂而惹来事端,恐怕是骁勇将军还记得...”
骁勇将军是周小将军的封号。
宋鹤回忆往事,说着说着,擦起眼泪来。
“骁勇将军向来气性大,当日臣迎娶公主,周小将军就多番不满,嫌弃臣配不上金枝玉叶的公主。现在震碎玉像,引来异像,定然是责怪宋家,没能照顾好公主,心生怨怼...”
他眉目清朗,薄薄柳叶眼,哭起来令人心生不忍。
这番言词,更是连郭御史,也无言以对。
郭御史借着神像显灵,弹劾宋家不敬之罪,宋鹤接了过去,还阐述了显灵的缘故。
此时,郭御史若是斥责他装神弄鬼,便是打自己嘴巴。
尤其是他连已故的亡妻,昭悯公主都搬了出来,死者为大,便是看着公主的面子,他这个昭隆太子的故师,也该放过公主的鳏夫。
郭御史沉默了,其他谏官也偃旗息鼓。
宋相宋居珉,听到自己的孽子,一口一个‘命薄不耐之相’,又什么‘宋家对不起公主’,气得眼皮子直跳,大殿之上又不能发难,且这浑小子确实解除了眼前危机,只得认下自己命薄魂弱的宫格。
跪着陈述哀情,掩袖涕下,悲恸不已。
庆帝也伤怀道,“皇妹当年难产而死,朕也哀恸难止,宋相不必过度自责。此番,既然知道周将军父子,尚因昭悯公主之死而耿耿于怀,那朕就昭告天下,册封昭悯长公主,为宁孝德仁大长帝姬。”
“帝姬享储君规格食禄,珉玉册书,黄金印玺,尊贵无比!至于册封礼仪,位同皇后册封大典,交由太常寺礼院择日举办,想来周将军在天之灵,也会得以安息!”
宋鹤伏跪道,“谢陛下恩赐!”
在无人看见的地方,他白皙的眼皮,勾着阴鸷的笑。
公主已死,荣宠加身,抬举的只能是宋家,只能是他,这个已故公主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