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信业顺手用镇纸挡住后,拿起笔架上的大支作画用的毛笔,将脂蜡沿着桌案扫进蜡盘里。
他动作有条不紊,一看就是应变能力,和动手能力都很强的人。
“沈娘子是什么时候发现,将玉器放在石蜡中熬煮,能将玉器内里的裂痕修复的?”
他手指碾过脂蜡,和他惯常用的石蜡差别甚大。
那日,她说自己惯常赏玩玉器珠宝,故而才会懂得以石蜡修复玉器的法子。
李信业当时信了,后来留心观察,她日常使用的都是白蜡或脂蜡这种家常蜡,并没有机会接触保养刀剑利器用的石蜡。
普通的白蜡和脂蜡,黏附性很强,且蜡质触指如粉,将玉器放在熔融状态的蜡油中熬煮,充分浸蜡后拿出来...
李信业反复试了好几次,蜡质无法深入裂隙或孔隙当中。将表面多余的蜡油擦拭干净后,受损的玉器依然玉枯色脃。
他将黄花木桌案收拾干净后,也没有等来女娘的回答,倒是低头擦桌子时,看见女娘的寝衣单薄,露出一截雪白的小腿,连脚踝也赤裸着。
过往夜间,她有时起夜时,他偶尔也会瞥见她赤着脚,露出虚晃一下的踝肉,他总是知礼的避开视线。
且夜间烛火上了罩,半明半暗,终是朦胧不清,那不经意间的视线,暧昧却不惊心。
此刻烛火明亮,那形状小巧雪白的脚踝,便倏忽之间浮凸出来,浮光熠熠,雪亮而白腻,华美异常。
李信业赧然的挪开目光,手中柔软的拭觚布,慌乱中撞倒了笔架,他又低头去捡掉落的各式毛笔。
毛笔掉的乱七八糟,他心弦也崩乱的七零八落。
何年站远了几步远,白润的脖颈儿,微微低垂,瞧着他捡东西。
口唇还保持着静默的状态,双睑却越发深了。
她将虚披着的鹤氅,裹紧了一点,坐在床畔,搭上锦衾后,才放下鹤氅,整齐叠放在床头。
等她这边叠好衣服,再去看时,李信业也拾捡完毛笔了。
“李信业,你上次给我吃的毒药,是不是月底发作了?我今天一直不舒服...”
李信业抬头,见她素白的长袖,裹着薄薄窄窄的肩膀,一头乌发散落肩头,又软又浓密。白净脸上不见脂粉,反倒素净而明亮,明月一样自生光泽。
他哑然道,“身体不适,你找府医看过吗?”
何年摇了摇头,“只是心慌气短,头疼,心口也时不时针扎一样,细细密密的疼...”
李信业皱了皱眉,“我去叫薛医工给你看一下...”
“三更半夜,看什么医工?”何年有些不耐,“我白日还无事,就是心绪不宁,心口憋闷...肯定是毒发了,你把解药给我一颗...”
“你白日找我,就是为这事?”李信业眼皮跳了跳。
何年摇了摇头,“倒也不全是。”
“我今日煮了百味馄炖,玉京城和北境过冬至的习俗不一样,我们这里不吃暖炉宴,我给你留了馄炖,想着你会回来吃的...”
她想了想,这个点说吃馄炖,已经没意义了。
又补充道,“我想问问你,御史王韶安悲伤过度,陨身关外,可有什么内幕?还有王韶安的弟弟王韶光,曾经担任北境的经略安抚副使,却阖家死在了北境,这其中可有蹊跷之处?据我所知,经略安抚副使是统筹粮草与财政的,并不需要亲赴战场...”
李信业听完,点了点头道,“确实有蹊跷,王韶安和王韶光兄弟,都死于北粱人之手,而将他们的行踪透露出去的,却是他们身边的大宁官员...”
他想了想,不解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何年隐约的猜想得到证实,她咬着唇,声音有些低落。
“哥哥那边查到,巡检司协助采买人口,送到北境作奴隶,且每月都有大宗财货外运...我想到王韶安和王韶光的死,又查到鸿胪寺少卿刘知合的死,恐怕与赛风和狸奴有关,赛风狸奴是北粱探子,我总觉得他们之间有关联,却一时说不清楚是何关联...”
“你若怀疑,我派湛泸去细查此事...”
何年还想问,南安县主明日约她在西园雅集见面,是不是周太后有什么事情找她,李信业忽而冷不防问了一句,“馄炖还有吗?”
何年呆顿片刻,才点了点头,“还有,可现在...”
李信业看了眼香漏,“还未过亥时,今日便还没有过完。”
“那我吩咐侍女,替你去煮一碗...”
她话还未说完,李信业道,“你先睡吧,我自己去煮。”
“那我的药...”何年惦记着解毒的事情。
李信业目光古怪,嘟囔了一句,“等会我给你...”
何年从他的意思中推测,她说得那些症状,应该就是毒发的症状,李信业才同意给她解药。
她起初以为毒发会很难熬,现在看来,也就心慌胸闷而已,而且从李信业的表现来看,她的毒早一会吃解药,和晚一会吃解药,似乎差别不大...
她便点了点头,道,“你别忘了,虽然症状不重,却也不好受,我不喜欢这个感觉...”
李信业打量着她脸色苍白,又问了一句,“除了胸闷,肚子疼吗?”
何年摇了摇头,“这个毒,还会让肚子疼吗?”
她问完才想起来,李信业之前确实告诉过她,毒发时会小腹胀痛。
那这症状,怎么和他之前说得不一样啊?
“若是再拖个一晚,就会腹部胀痛,浑身发寒。”
他似窥察了她的心思,补充了一句。
何年瞧着他站在花格窗前,烛火闪耀,越发衬得乌发黑缎一样稠亮。
她累了一日,刚刚还睡不着,这会开始眼皮发硬。
整个人窝在锦衾里,还不忘提醒了一句,“那你千万别忘了...”
尾音带着困意,绵软的消散在帘幔里。
迷迷糊糊中,不知睡了多久。
昏沉的灯光中,李信业端着一碗水走来。
他似乎吃完馄炖后,又洗漱沐浴完了才出来,穿着素白里衣。
那张极英俊的面庞上,还带着热气。
细长眼皮深沟一般,贴合着睫毛根部,勾勒出寒凉淡漠之感,眉峰鼻根陡峭而凌厉。
许是何年的错觉,总觉得他夜间望向自己时,目光含着水雾,总能让她莫名嗅到一股好闻的,独属于雪山溪谷的清凉干净气息。
他凝眸伫望片刻,手指抵住她的下颌。
何年还未反应过来,一粒冰凉的药丸,滚入口腔。
冷水也紧接着冲入喉咙,她努力辨别着喝得是什么,却只觉那药也味道奇怪,水也味道奇怪。
倒像是,什么味道也没有。
只有冰冷的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