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他用肩膀撞了一下身旁的胡余生。

胡余生这时虽然还一脸茫然，但接到那暗示后，也开始学着颖姐儿的说辞为花里明作证道：“啊……对，对，我和这位……”

“花里明！”花里明在一旁眨眼提示道。

“花里明，的确是……挚友……”

众人听了，不安的心稍稍放下。

可那先前质疑的人却不饶，大声说道：“可那个女的呢？那个女的才最厉害。叫什么蓝天……”

人群再一次沸腾起来。人们交头接耳道：

“蓝天？不不不，我听那要放火烧我们的喊她叫什么白云飘？”

“可……我分明记得，那时路上见到时，她介绍自己叫蓝天。”

众人的目光瞬间灼热起来。我只好躬身解释道：“不好意思了，各位，我叫白云飘，不叫蓝天。先前是我欺骗了大家……”

“她说她骗我们！”

这时，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人群就像被丢了一把火一样瞬间狂躁起来：“她既然有意骗我们，岂不就是存了心要害我们？”

在江湖中有些见闻的听见我的名字顿觉耳熟，便朝他人说道：

“我知道这位白云飘！她是江湖有名的女罗刹。她手下的亡魂没有一万，也有一千了！”

没等他说完，人群里立刻有人哭着责怪起来：“别说了别说了……你说这话干什么，如今她见我们知道的多，岂不是立刻就要杀人灭口了？”

那一开始扯着我衣角八字胡的男人也忽然站了起来，告发道：“大家没有看到，刚刚她看我的眼神……就像……要吃了我一样啊！”

眼看我越发地不能自证，洪笑川也顶着压力为我解释道：“各位乡亲父老们，白云飘是我的朋友。我洪笑川用性命为她担保。更何况，大家难道忘记了，一开始就是这位白云飘挡在申屠高都面前，保护了大家啊。”

“可……”众人仍是迟疑，面色沉重不安地看着我，显然不因为洪笑川的话感到信服，甚至反驳道，“你的性命早就拿来为你自己担保啦！”

另外地，也有人想起先前申屠高都的种种，喃喃道：“这些武林中人可从来不会把我们这样普通人的性命当回事……”

“多长了一颗心脏有什么了不起啊……”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三十的男人忽而情绪崩溃，眼泪就像泉水一般喷出，声嘶力竭地爆发道，“我的母亲就是死在这些武林人的手下！”

听了这话，众人也难忍自己的过往惨事纷纷道：“我妹妹也是……”

“我们就是想躲避那些武批，才一路来到了这里啊。这里那么的偏僻，生活又苦。只是因为想到不用为那些武批的破事担惊受怕才能忍受下来……”

大家不停地哭诉起自己的不安和委屈。我第一次听到了那么多普通人的声音，也是第一次听到了那么多普通人对我们的不满。

他们的存在对我远构不成伤害，但他们的难过却像拳头一样，一下下地打在我的心口。其中属一位年长的母亲哭的最为伤心。她这样喊道：

“我的三娃啊……只是因为跑的慢了些，顿时就化作一滩烂肉……他死的好惨啊，两只眼睛还死死睁着，怎么都合不上啊……”

大家听了她的哭声，都渐渐沉默了。在沉默中，他们的眼神渐渐变得愤怒，竟像看仇人一样憎恨地看向我。

我看了一眼身后的胡余生。他被我看的，又是一抖。

我想到，花里明已拿了他做挡箭牌，我再拿他说事，不仅毫无用处，或许还要叫花里明也同我一起背负这些骂名。更何况，就看这小子战战兢兢的模样，说出来的话也定不能叫他人相信。

一时间，环顾四周，我竟然找不到一个可以为我证明的人。

其实，我大可以什么也不说。

但洪笑川夫妇还要继续生活在这里。如今大家都知道我是他们夫妇二人的朋友了。此时若我解释不妥，大约会对他们二人有很大的影响。

我想到那洪笑川臂上又新添有伤，最需要在这样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好好修养，咬了咬牙。半晌后，我终于想到一人，一个早就死了的人。

我不知道说出他的故事能不能让我被接受，但也只好如此，稍后便郑重道：“我有一个徒弟，他和你们一样，也是个普通人……”

大家不知道我为什么突然说这些，眼神从一开始的憎恨渐渐变成了困惑。

我很少做这样真情流露的演讲，所以不是很擅长。说到这里的时候，我不得不停顿了很久，斟酌起接下来的用词。

我在江湖上行走，遇到尊敬我的人很多，遇到害怕我的人更多。我在他们的面前很少说自己，也就更少说起自己的这位徒弟。所以尊敬我的人越来越多，害怕我的人也越来越多。

在这个循环下，我也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不知如何表达。可我的目光迎上那道道炙热的眼神，知道自己今天是非说不可了。

我沉思片刻，于是继续道：“在遇到我这位徒弟之前，我也许也会和别的……武批一样。”

大家听到这里，交头接耳道：“你们看，她承认了。”

“但是……”

我抿了抿嘴，感觉越发地口干舌燥，脑中不断地推演着自己该怎么述说下去，一时间觉得这比提刀杀人还要难了：

“因为这个徒弟，我开始渐渐了解到当一个普通人的心酸和不容易。如今想来，虽然说他是我的徒弟，但他教给我的，却比我教给他的要多得多了。”

说到这里，我的表达竟变得越来越流畅了起来。复杂的词语自然而然地连成了接下来一段又一段的话，我缓缓道：

“其实，你们说的对。像我们这样的，自以为高人一等，但不过就是在出生的时候比旁人多长了一颗心脏罢了。说到底，就是运气稍好了些，使我们可以使用一般人没有的力量。这力量起初只被先贤们用来开垦良田，驱逐野兽，改造环境。但慢慢地，这一切却变了。这颗多出来的心脏滋生了我们的傲慢，更一度变成了我们当中一些人自视甚高的依据。他们用这样的力量驱逐普通人，打压普通人……”

说到这里，不少人连连点起了头。我说道：“可这样的傲慢显然是错误的。可为这错误买单的却是你们的鲜血和性命。”

我的眼神和龟背山的乡亲父老们激烈地碰撞着，一时间火花四起。

我继续说道：“江湖不仅是那些运气好长了天心的人的江湖，而是所有人的江湖。江湖不应该只尊重长了天心的人，更应该尊重你们。可如今，江湖却只由那些多长了一颗天心的人话事。这怎么公平呢……我的徒弟也和大家一样，是个普通人。但是他一直想要改变这样的不公。他为此付出着比他人要多出百倍千倍的努力。他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努力的人。”

我不由得顿了顿，心中难过起来。少刻后，我才能艰难地继续说道：“但可惜他只是一个普通人。他的生命，太脆弱。我作为他的师父，却不能保护好他。害得他很年轻就死了……你们也许都不认识他，他叫陈兰玻。他是陈始皇帝的大公子……”

想到这里，我很自责，似乎又回到了自己得到徒弟死讯的日子，顿觉天旋地转。

大家都静静地听我说着，竟连呼吸都几乎停滞了。一直到他们听到我说出陈始皇帝的时候，一些人才猛然回过神来。

这些普通人没听说过陈兰玻，但大多都知道陈始皇帝。想当年，陈始皇帝在位的时候，横扫江湖众氏国，成为了当之无愧的江湖霸主。

从此世界再也不以氏国划分。陈渊凭借惊人的胆气，一举推翻了氏王治国的传统。他改年号为天统，自立为始皇，更对武林中人展开屠杀。这些事情史无前例，但陈渊都做了。

无可置疑的是，那的确是一段腥风血雨的时光。但那却是对于这些普通人来说，最安宁的一段日子。这也是我为何发誓毕生追随陈始皇帝的原因。

可惜后来，他的行为遭到了武林的强烈不满。在武林的反攻下，陈始皇帝的霸主之位很快被各大江湖势力重新篡得。一切又可悲地归至原位。而陈渊的政绩甚至更加激化了武林中人和普通人之间的矛盾。其中，以长生殿的人最为偏激。他们认为应该清除世上所有的普通人。在他们看来，普通竟是一种残疾。

众人瞬间流出泪来，连连念道：“陈始皇……陈始皇怎的就抛下我们独自走了……”

我也暗自伤神，却无可奈何。随后，我朝胸口摸去，掏出一块兰花雕饰的玉佩向他们展示道：“这是我那徒弟的遗物。自他死后，我时时带在身边，警醒自己要记得大家伙的不容易。难得出生一趟，哪一个不是母亲怀胎九月的辛苦。为何偏生得你们的命不是命，要白白因他人送命呢？”

那些年轻的或许听到陈始皇帝的名字时心里还在发怔，听到这句话，也都嚎啕大哭起来了。

而这时，人群中不知道是谁，竟忽然拍脑袋道：“陈大公子的师父，又为陈始皇帝办事，拿一把银弓的……诶呀，我想起来了，她是白宗师啊！”

“白宗师？白宗师为国为民，呕心沥血。我们当年都是因为有白宗师这样的人在才过上了好日子的啊。当年有白宗师护国，繁荣昌盛。哪像现在，被一群摇头舞剑只会打架的人弄得世道乌烟瘴气！”

大家窃窃私语道：“可是白宗师，既然是您，您怎么不早说明呢，害的我们大家都这样错怪您。”

听着大家的议论纷纷，我苦涩道：“恐怕我不配为宗师。今时今日，只希望大家也能相信我白云飘，绝无伤害大家的心。”

说罢，便是深深的鞠躬，心中唯剩愧疚难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