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养过小孩,想到这个问题后就忽然感到好奇起来。
我看了一眼天边,月亮才行至当空中,夜还漫长。于是,我便跟从我好奇的心情钻进了胡余生的梦霭中。不知道这个模样酷似陈珐罗的少年会做什么样的梦呢?
这次,我变成了一堵墙,静静地站着。只见四面都黑,屋墙像牢笼一样笼罩在头顶上,透着沉沉的死气。在这沉沉的死气里只躺着一个人,他靠着我躺着,身形消瘦几乎只如一张皮包着骨头似的。
那个人就是胡余生。
我感觉到他虽然躺着一动不动,但却没有睡着,反而意外地很清醒。他清醒地看着天花板,好像透过天花板看见黑夜,又透过黑夜看见命运,死亡在朝他挥手。然而他仍然抱着某种希望似的,强硬地忍耐着寒冷饥饿和那将死的状态,一边听屋外的风像鬼似的吹。
我意识到,和花里明一样,这是胡余生的亲身经历,只是两相对比,截然不同。那个时候他多大呢?我看不清。只觉得不会比现在的花里明大太多。
我想起来洪笑川的话。他说胡余生是农民家的孩子。命苦,全家人都在战荒里死去了。只剩他好不容易躲过了死亡,一路流浪才来到了龟背山这里。
洪笑川还说,他刚来这里的时候,瘦得吓人,病怏怏的,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好在来了龟背山,慢慢地才养了些肉在身上。
当时我听见时已觉不忍。这时又亲眼看到,心中更是一阵绞痛。
一定很难捱吧。那么多年,亲人都走了,只留下他一个人饥寒交迫地活着。我知道那样的感觉。我小时候也是个孤儿,需得一个人在街上向他人讨食,但仍是吃了上顿没有下顿,大部分时候都是饥肠辘辘地度过。
我看出来,他和那时的我一样,都想活下去。毕竟面对死亡的时候人总是害怕的。但是他的双眼却一点点失焦,变得浑浊而且涣散。
他不知道面对这样的生活还有什么活着的必要。于是就在这样的煎熬中,他只能一点点地说服自己:死了也好,死了也好……
他喃喃起来,催促着自己的心去接受死亡:“死了也好,死了也好……”
毕竟黑暗中看不见希望的影子。他喃喃着。
那声音轻极了,就像呼吸声一样,需要很认真才能听见,因为他既没有叹息,也没有流泪。
也许一个真的绝望的人不会叹息和流泪。只是在那催眠般的喃喃声下,他真的慢慢对这命运感到顺从。
可忽然间,强烈的饥饿感让他难以控制地发出一阵干呕。
他情绪忽然地激动起来,全身上下也随之奔涌出了一团不可小觑的力量。那力量竟然使奄奄一息的他哆嗦着站了起来。
我看着他慢慢走到房间的一个角落。在那里,他翻出了一小块木片。
他拿着那个木片,手颤抖起来,两行眼泪流下来。哭着,就见他要把那块木片塞入嘴中。可是那木片刚要放进嘴中,他又歇了气地把那木片拿了出来,瞬间哀嚎起来。
我注意到,如果那木片也能够算作是食物的话,那也是这个紧闭的房间内所能剩下的最后的食物了。
我听说过在饥荒时,人们食树皮充饥,却没有见过。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画面,我不忍心再看了,便想要离开。他的哭声听得我很心痛。
可不知怎的,忽然间画面一转,我不仅没有走成,反而还阴差阳错地进入到了另一个梦霭中……那好像是我的梦。
我疑惑起来,不禁猜想到,难道是我的心神离开身体太久,导致身体支撑不住做起了梦吗?
只见梦霭中,我好像回到了陈始皇帝还没有一统天下前,一切还显得很平静的陈氏国。我站在一家包子店前。这一次,我是我自己了。
我还在发呆,那卖包子的老板娘朝我挥了挥手,打断道:“妹子,到你了。”
“哦哦,一个,不,两个包子。”我比划道。记忆逐渐清晰。此情此景我应该是在给我徒弟买包子呢。
然后我摸了摸口袋,果然不多不少刚刚好有两枚铜币。我就递给老板娘,立刻换来了热气腾腾的包子。
我的徒弟由于是陈王大公子的缘故,不能随意出入宫门。可他很好奇宫外的玩意,所以时不时地,我就会给他带一些宫外头的吃的玩的给他。
拿过了那包子,掂在手里,热气无比真实地从手心处传来。我想,这个包子如果能拿给那个孩子吃就好了。可惜这已经是另一个梦了。我略感惆怅的掂着那包子。
那么这包子就还是像从前一样带给徒弟吧。毕竟来都来了,买也买了。现在醒来也是无所事事,不如在梦霭中闲逛。
这样想着,我便顺着民巷,朝那遥遥立着陈氏宫的方向走去。
我照例地进出宫门。宫里还是我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模样。多年前,我就在这宫里,为陈渊办事,一办就是许多年。
那时的生活很平静。虽然没有花里明梦中那样登顶人极的喜乐,但也没有胡余生梦里独对死亡的痛苦。大家都普普通通地安居乐业,四处既不热闹但也不冷清,平常得不能再平常,却让我最大程度地感受到了幸福。
我揣着包子,七拐八绕地准确找到了兰玻的住处。
陈兰玻正在看案宗。他看的很着迷,眉头紧锁着。我敲了敲门他才注意到我的走近,眼睛即刻变的亮亮的,站起来恭敬地喊道:“师父!”
“包子。”我递给他道,“听说这家店的包子,馅是甜的,你快试试。”
“馅是甜的包子?”陈兰玻立马接过那还暖和的包子,不忘从袋中拿出一个分给我。随后我们俩就一起鉴定起包子来,“包子怎么会是甜的呢?”
但那包子真的是甜的。老板娘在其中调了特别的料汁,掺和着软糯甘香的肥肉,搭配软熟的包身,口感当真惊艳极了。我和陈兰玻一起喊道:“真的是甜的!”
我朝陈兰玻道:“改明儿我去看看,这包子怎么做的那么好吃的。”
“好。”陈兰玻应到。
只见此时我已经吃完了,陈兰玻却连包子都一半都还没有吃完。他是个细嚼慢咽的性格,鼓着腮帮子文静地吃着,同时一脸幸福地看着我道,“真好吃,谢谢师父。”
多年了,再次听见他喊我师父的声音,心下动容,一时间忍不住多说道:“哎,我也没教你什么,当不起你的师父。我真后悔,我应该教你武功的。”
我说完这话我才意识到,我说了一句不该说的话。当年我没有和陈兰玻说过我要教他武功。因为陈兰玻没有天心,不适合学武。我便没教……
我呆呆地看着陈兰玻,他也朝我露出惊讶的表情:“师父,你忘了我没有天心啦?”
听到这句反问,我立刻感到紧张起来,脑海中随之浮现起那行仿若血写的小字:“你必须按照新的身份行事,不能被他人发现”,却发现自己忽然不能说话了。
只听“砰”的一声爆鸣在我耳中响起。画面散乱起来,疯狂的回忆接踵而至,像道道攻击般向我穿刺而来。
我跌跌撞撞地闪躲着。但仍是被击中,踉跄在地。
下一瞬间,梦霭碎了。我被一股强大力量引发的爆炸强硬地轰出了梦霭的世界。碎裂的梦霭仍像箭雨般落下。一瞬间,我似被万箭穿心,不由得发出一声闷哼,疼得骤然间失去了意识。
等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醒转过来,我不由心道,真不愧是一枚神器,这事了拂衣内所含的力量当真不容小觑。
我将那事了拂衣放在手心把玩了一下,少刻后便欲提息调理伤势,却发现,那时那刻不仅是我,花里明似乎也醒了。
我只好先立刻将事了拂衣收好,将自己的伤势暂时强压而下。幸好花里明什么都没注意到。他对我毫无戒心。醒来后,他便睡眼惺忪地向屋外看去,神情缓缓变得警觉起来。
我于是知道了,我和花里明都是被惊醒的。那时,屋外正响起阵阵敲门声和一道断断续续,上气不接下气的哭声。
可是,外头的夜还黑的紧俏。压沉的天色使这哭声显得越发惊悚渗人。
随之,颖姐儿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云飘,云飘……笑川要死了,你救救笑川……”
我顿感一阵不妙,拉开了屋门。就见颖姐儿站在屋外,一旁再没有别的人。
刻不容缓地,我们便一起奔至了洪笑川夫妇的卧房。只见那洪笑川竟然七窍流血,身体寒冷僵硬,而鼻处更是近乎没有了呼吸。
“他睡觉前还好好的……”颖姐儿的声音颤抖道。
是啊,洪笑川睡前还如若常人般,怎么瞬息间竟然变成了这幅模样!
我立刻探查了洪笑川的情况,面色犹豫起来。我看了一圈,众人的神情俱是惊恐万分,不知所措。可如今情况已是刻不容缓。
我知道,越到这个时候我越不能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的身上。要是我表现出了但凡一点软弱,那软弱就会被放大十倍百倍地出现在他们的心中。那洪笑川此时此刻定是必死无疑了。
尽管实际上我并没有什么把握能挽救洪笑川的性命。
申屠高都那个龟孙肯定是用了什么毒。洪笑川现在就像一颗随时就会爆炸的炸弹,巨大的能量在他的体内疯狂地暴走着,眼见就要冲体而出。
我唯一知道的一个可以缓解这个情况的办法是,两个人各守在洪笑川前身和后背处,用温和的心力慢慢引导那股在他体内暴走的能量稳定下来。
可这个办法,就算现场极其幸运地还能再找出一个擅长天心的人,我也只敢说有半成的把握成功。因为整个过程都要求配合默契,没有差错。否则,洪笑川当场爆体而亡。让那股可怕的力量瞬间冲出,负责治疗的二人也必死无疑。
这还都是小事。只是天心的力量是恐怖,远超凡人理解的。以洪笑川的修为和功力,只怕到时候整个龟背山都要被这股力量夷为平地……
然而情况如此危急,眼下可以和我前后配合的却只有初出茅庐的——花里明。更不用提我正受了伤在身。
眼下,我也只能将这些忧虑通通按下不表,定定地看向花里明,决定放手一搏,沉气道:“花里明,接住。”
让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在这样的危急关头,我不去理那躺在榻上奄奄一息的洪笑川,却忽地朝花里明抛出了一根无关紧要的头发。
只见那缕头发似有若无地在半空中飘着。
但,那正是一个我对花里明的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