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爱装死赖床，喊着四个小时前就一直挂在嘴边的"再让我睡十分鐘"。又或者被他踹屁股，好不容易支撑起身体，双眼却像被屎黏住死活睁不开，默默挠着肚皮又把脸埋进枕头睡死的……各种愚蠢行径。

要不是长得一模一样，利威尔觉得根本不同人。

再次将少年抱起放于床铺，盖好被子打算离开时，一隻伸出的手拉住了他的衣角。

利威尔转身看向醒来的少年，见他鬆开了手，然后往旁挪出一大空间的举动。利威尔瞧出他的意思，看出那双黑色眼眸没有旁的，只是透露出可以一起的纯粹。

这几天相处下来，第一次见他主动做出似接纳的举动。利威尔没多想什么也没犹豫，脱掉鞋，一手按上床铺躺在少年身边。

单人床多挤了瘦小的少年，倒也不觉得太过拥挤。反正每晚他也都是跟诗织这样睡觉，只是旁边这个不仅安静得很，还只是个小鬼。

察觉旁边的视线停留很久，利威尔睁开眼，侧过身，面向还没睡的人。

「不睡觉做什么？」

「看你。」他诚实回应。

利威尔知道少年这话也没有旁的意思，就只是很单纯的回答。他不置一言，任由少年看着。

「还痛吗？」过了许久，少年轻声问道。

「什么？」

少年疑惑地眨眨眼，「你不是会读心术吗？」

「就说不会了，蠢货。」利威尔曲指碰了下他鼻尖。

大概是没料想到会有这举动，少年的眼睫颤动了一下，顿时圆睁了双眼。他碰了碰自己的鼻尖，似乎为留存在皮肤上的感触觉得好奇。

利威尔看着他懵懂的反应，知道面前的这个少年，除了嚐尽阴暗的那一面外，其它很多事对他来说，都是从来没遇过的事情。

包括红茶的香气、糖粉的甜度、拿茶杯的方式、扫地不把灰尘扬起的技巧、怎么把自己洗乾净的洗澡步骤、坐椅子的姿势、地上的脏水不能喝、怎么在床铺躺好睡觉……以及，可以拥有选择的这件事。

这些普通到再普通不过的日常小事，这傢伙却全被剥夺。

利威尔的思绪不由得飘远。

回想起当年政变成功，在看完那些关于诗织的报告书，去一趟收容所，见关押那场游戏相关者的那一日——

「别过来——别过来！」那些待在收容所，依旧把自己吃得像头肥猪的人一见到他，就像看到什么怪物。

一脚踹进他们当中叫得特别难听的嘴裡，利威尔环视周围那些吓得跌坐在地上，尽是丑陋姿态的人们。

「比起被你们关在铁笼只有馊水能吃，几乎全死光的175个小孩子……现在这样有得吃有得喝，有床铺能睡还有太阳能晒，任谁听了都不舒服的好地方，你们应该过得很开心吧？」

「根本没人杀他们！都是他们自己互相残杀！」振振有词的勃然大喊，在利威尔的话落后，从一旁毫无顾忌地传来。

他偏过脑袋，狭长的灰蓝眼眸，移向让所有人神色剧变的声音来源。拔开塞满于嘴的鞋头，他走向前，伫足在吓得都要尿出裤子，却有胆子迸出这鬼话的人面前。

「……我算是知道了，你们连鼻屎点大的愧疚感都没有。」

利威尔本就低沉的声音，此时更是低得令人发寒，「如果我现在宣布，最后活下来的人可以自由离开，你觉得这个地方会发生什么有趣事情？」

男人惨白着脸，依旧破口大骂，「不就是一个地下街出生的贱民！我可是王都议员，就算被你们调查兵团害得被关在这裡，杀害政府要员的罪责你还承担不——唔！」

倏忽而去的猛然一击，直接将男人踹飞开来。

在他缩在地上痛得爬不起身，继而再来的一脚直接将他踢翻面，落下的鞋底，于他张嘴哀嚎的那一瞬，直接堵住他再也传不出噪音的嘴裡。

「刚才这张嘴不是说得挺有模有样的……」利威尔冷眼俯视着不断挣扎的人，逐渐加重了脚下力量，「你不是很喜欢互相残杀的游戏吗，轮到自己玩就这么不愿意？」

男人惊恐地瞪大双眼，急促的闷哼声随着鲜血，不断从嘴边缝隙溢出。

利威尔阴狠的神情毫无怜悯，「在你用脏钱下注，看着那些小孩子互相残杀的时候，也像我现在一样觉得很兴奋吧？尤其是像这样让你吃着贱民鞋底的一幕……」

他目光一厉，让凄凉惨烈的痛嚎声，在脚底使劲踩下的那一瞬爆发开来。

满嘴是血的男人，双手捂着变形下颚，好几颗碎牙也于他痛苦打滚时滚落下来，随着腥红血液飞溅于一地。

「利威尔兵长——你是来替赛莱西报仇的吧？让我来帮你吧！还有些事情根本没有写在报告书上！」

闻声，利威尔斜睨而去，见好几个人瘫跌在地上，大概是被眼前的景况吓破了胆。

「他！还有他！我阻止过他们，都是他们——」

「你个杂种竟然出卖我，想把他卖去服侍贵族的就是你——」

「我们只是照办而已！况且赛莱西从来就不让任何人碰他，但我们……总得让他学会听话吧。」

「放屁！你所谓的听话，就是在他半死不活的时候，把他扔进那口堆满尸体的臭井里？」

「你——别以为你和旁边这变态的噁心癖好没人知道，连小孩子都想上！好几次听到你们的骯脏打算，没胆子做真是救了你们一条贱命！」

「你这隻肥猪还有脸说我！就算那怪物怎么打都死不了，你跟那几个废物也不能不爽就拿他洩恨出气吧？」

「对！我看到好几次！孬种！都只敢挑赛莱西受伤的时候下手。不但把他吊起来毒打，连着好几天打到他都内臟破裂了还不放过他，要不是被我阻止了——」

「去你的！老子打了又怎样！他现在人不也活得好好的，就连当年逃出去之后干掉一帮宪兵的暴行都给兵团一手抹平了啊——」

那些跪伏在地上的人疯狂地互相指责，甚至开始大打出手，扭打成一团，像一群拥挤在烂泥巴裡，争先恐后抢夺着腐肉的肥蛆……

利威尔并没有听清楚他们后面还说了些什么。

他低着脸，覆于额前的头髮，在他脸上落下一大片阴影，让人瞧不清他此刻的表情。以至于，他们仍然喋喋不休地激烈狡辩时，根本没有人注意到……

突然迈开脚步，逐渐朝他们靠近的身影。

——趴在地上吃馊水的猪猡，不需要拥有完好的四肢。

「……吗？」

少年回盪于昏暗之中的疑问声，骤然将利威尔游离的思绪拉回。

而在刚从那样的骯脏片景离开，却迎面对上一双专注的黑眸，他阴郁的表情一僵，愣了愣，花了几秒才彻底脱离开。

少年的视线，依旧在利威尔看起来不太平静的脸上停留。

「在这裡的日子，还会痛吗？」他又再问了一次。

利威尔这才知道，少年一直挂在嘴边的疑问，究竟是想问什么，也知道少年似乎搞错了什么。

然而……

还会痛吗？

他并不清楚，也没有答案。

能确定的是，他很早就离开这个让他觉得厌恶，也确实留存过一些美好的地方，已经远离所有的战争，待在阳光下很久很久了。

可这个傢伙，却还在这裡。

「早就不痛了。」

在利威尔平静回答后，少年只是静静地凝视着他，依旧平淡的表情，有些疑惑，也像在思考着什么。

然后，少年于他的目光中缓缓伸出手，途中停顿了一会，蜷起的手指似是犹豫。最后，像是鼓起了勇气般继续向前，将手掌贴抵在他的胸口，停留在心臟的位置，什么话都没有说，就只是这样摆放着，再轻轻拍着。

轻若羽毛的拍抚，一下一下落于心口。

利威尔不期然地怔了怔，看着少年的无声举措，而从那掌心蔓延而来的感触，除了他擅自带给他的安慰外，还有一股，因此生出的些微痛感。

……这个傢伙。

无论在什么时候，还是一样这么蠢。

在这个脏得无可救药，连空气都能腐锈的地下街，给予他这样感触的……是眼前这个哪怕被伤害得几乎遍体麟伤，却还依然拥有着单纯心思的少年。

利威尔想着，这大概也是诗织日后，还能那般笑着的原因吧。

喉间压得紧紧的，像有什么钝痛卡在那里，无法吞咽。利威尔垂下眼眸，将那隻贴在心上的手，缓缓握紧于掌心，抬起另一掌，覆在少年脸上。

「……快睡吧。」

昏暗之中，浅浅摇曳的火光，映照在少年沉沉睡去的面庞。

听着浅浅的鼻息声，利威尔凝睇着那一张睡容，在少年微微动了动时，抬手将他垂落于颊边的碎髮，轻拢于耳后。

这细微触碰，让他缓缓睁开了眼睛，可少年并没有醒，只是半睁着一双迷离黑眸。

利威尔忽然从中察觉出一丝熟悉感。

见少年下一刻，如自己料想地挪动了身子往前时，他鬼使神差地抬起手臂，往前一伸，轻轻环住蹭近自己怀中，再次阖上眼入睡的人。

这个举动，让利威尔一阵愣然。

他不由得想起诗织从前，好几次在睡梦中做出让他一时反应不过来，却于醒来后，连半点印象都没有的那些无意识行为。

原来……是这样啊。

利威尔收紧手臂，忍不住将怀中的人再拥紧一些。

原先一直无法理解的事情，都在这一瞬，恍然得到了全部答案……

这是那蠢货在记忆深处，仍旧还记得他的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