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得真丑。」
「什么?」少年看向前面突然停下脚步的人。
利威尔转过身,沉默了几秒鐘,然后发出一声细微的啧声,将手裡的布袋塞给他,「在这裡等我。」
少年愣了一下,两眼离开手裡的布袋,抬头望去。但利威尔已经转身,朝着他们刚才离开店铺的方向走去,消失在巷弄的尽头。
巷弄随即安静下来。
少年抱着布袋站在原地,藏于帽兜底下的黑色眼瞳,时不时朝利威尔离去的方向望去,但也没有卸下戒备,依然留意着四周的动静。
一片静谧之中,传来一声细微的声响。
他寻声望去,见不远处墙角的洞口,探出一隻骨瘦如柴的小猫。他安静注视着那隻缩着身子,皮毛凌乱、 稀疏的小猫,直到牠靠近地上一摊脏水,低下头,准备舔舐——
少年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阻止。
小猫受到惊吓,瞬间窜回墙洞藏进黑暗之中。少年怔住,满脸惊愕,收回他还悬在半空的手,像是有些后悔自己的举动。
他抱紧怀裡的布袋,看了看墙洞,又望向利威尔离去的方向,眼中闪过犹豫与挣扎。他咬了咬唇,像是下了什么决定,随即转过身,快步朝另一边跑去……
当利威尔回来时,少年依然站在原处。但他却发现这傢伙气息有些不稳,很明显是刚才急忙做了些什么。
利威尔瞧了他几眼,视线扫过他的手指。指节沾了些许灰尘,鞋尖也有些许泥渍,不像是一直待在原地的模样。
「让你在这裡等,结果跑去玩泥巴了吗?」他盯着那些脏污,眉头微皱,「回去给我立刻洗乾净。」
这话一说完,让少年更显慌张。利威尔从他时不时瞥向某处的视线,明白了原因。
墙洞裡缩着一隻小猫,而墙边地面上,摆着一只破旧的陶碗,裡头有些水;旁边的布块上,则放着撕成小块的麵包。
「……我今天可以不吃。」少年轻声说着,语气像是在认错 。
「给了你的东西就是你的。」利威尔轻描淡写地说着,然而肯定的语气,更像在说着一件毋庸置疑的事情,「你的东西,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少年僵在原地,彷彿还在消化那些话的意思。
在与他擦肩而过时,利威尔顺势抬起的手掌,在他的后脑杓轻轻拍了一下,「走了,回家。」
少年愣愣地摸上被碰过的地方,「……回家?」
他抬眼看向走过身边,并没有回答他这声疑问的利威尔。少年没有移开目光,盯着前方那道沉稳的背影,慢慢放下那隻轻轻收握住的手,抱好布袋,跟了上去。
平稳的脚步声从后方响起,利威尔闭上眼,轻哼了一声。
像似愉悦的音调,从喉咙浅浅溢出。而地下街始终难闻的气味,此刻好像也没那么糟糕了。
——少年与他的距离,是三步。
×
缭绕升腾的蒸气,瀰漫着垄罩一室的馨香。
少年坐在桌边,一瞬也不瞬地盯着前方人的动作。
他屏息看着对方打开糖罐,拾起糖勺,在茶杯中接连加下一匙又一匙的糖。就在糖勺即将舀到第六匙的时候,却突然转了方向,移向一旁——
少年的眼睛微微睁大,死死盯着那柄糖勺不放。
手撑着脸颊,利威尔斜眼瞧着,他手中迟迟不肯回去勺第六匙的糖勺,只要往哪移,就往哪盯去的黑色眼珠。
利威尔突然感觉这像在逗猫。
所以……
这也是为什么诗织沖茶的习惯会跟他这么像,也是那蠢货为什么盯着他的加糖动作,总会看得入神,再露出一脸白痴样的原因吗?
少年注意到他的异样,视线从糖勺移转到他身上,目光专注。利威尔陷在思绪中,心裡却莫名升起一股焦躁不安。
诗织红茶裡的六匙糖,他曾经以为只是单纯的甜食偏好。而那些让人摸不透的话语、古怪的举动,也只是个人的特殊习惯罢了。
可现在,这一切都对上了。
那道背后的枪伤、那些话语、那些下意识的反应,那隻木雕熊……
如果这些真的是他无意间促成了的,那么……还有什么?
利威尔的脑子裡突然冒出这个念头。
他望着桌上的茶杯,雾气慢慢变淡,深色的茶水清晰地映出自己沉默的面容。而心裡那股异样感却越来越强烈,彷彿有什么东西,正一点点逼近。
还有什么事情……是应该发生,却还没发生的?
他轻轻吸了口气,终于舀起最后一匙糖,即将放入茶杯,这时,外头传来脚步声。
两人接连警觉地望向大门。
「砰!」的一声,门板猛地撞上墙壁,发出巨大的撞击声。法兰气喘吁吁地冲进来,脸上写满焦急。
「不好了,利威尔!那些孩子都被带走了!」
该死!
利威尔咬紧牙。他最不想碰上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正要冲出去的少年一把被他拉住。
「冷静点,把事情搞清楚再行动!」他紧扣住少年的手腕,看向法兰的神色一歛,「怎么回事,位置洩漏了?」
法兰烦躁地抓着额角,猛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
「应该不是位置洩漏……好像是孩子们裡面有人偷跑出去,被宪兵发现,追着他跑回藏身点才暴露。我原本是要去那边巡视,觉得情况不太对,就先躲起来观察,然后就看到宪兵把那几个小孩带出来了!」
「所以抓走那些小鬼的是宪兵?」利威尔低声问,语气压得极沉,怀抱着一丝不是他以为的希望。
「有宪兵……但也有几个穿黑大衣的傢伙。」法兰皱紧眉头,「其中一个戴着高帽的大叔,那双老练的眼神,看起来不好惹……」
法兰继而脱口的话语,顿时将利威尔心中的那点期望浇熄。
是肯尼。
他比谁都清楚那个男人的能耐,不晓得自己面对正处在巅峰状态的肯尼,能有几成胜算。但他现在拥有立体机动装置,或许还能一搏。不管怎样,至少先度过眼前的情况……
无论如何,都不能让现在的诗织遇到肯尼。
他扯住少年,将他托拽到裡头,「你留在这裡哪都别去,我去把他们带——」
「喂!利威尔你怎么了?」见利威尔话没说完,猛地捂上额头,法兰连忙上前扶住他突然摇晃像要倒下的身子。
利威尔试图站稳,却完全控制不住身体。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紧咬着牙,死死拽着少年,不让他趁机挣脱开。
这突如其来的强烈晕眩……他记得。当时在海边也是这样的状况。
他愕然意识到,自己只能到这裡了。
该死……
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
就差一点……就只差那么一点!
法兰满脸惊慌,只能连忙将人半扶半拖到椅子上。他看着利威尔即使站不起来,手却仍死死抓着少年的衣袖不放。脖子和额前狰狞跳动的青筋,那无一处,不是死命要留下少年,不让他走的强烈坚持。
法兰先是愕然,旋即用力咬牙,顿时明白利威尔的想法。他烦躁地抓了抓头髮,深吸了几口气后,他将下定了决心的目光,直向身边不发一语的少年。
「你留下来照顾利威尔,那些小孩就由我——」
少年没让法兰说完,挣脱了利威尔的手,朝法兰颈侧的一击直接打晕了他,并撑住他倒下的身子,将他安置在桌旁。
「……抱歉。」少年低声朝昏迷的法兰说。接着,他站起身,走向神情震惊的利威尔。
「那些人的目标是我……」少年垂下眼,眼神落寞得像是早已接受了某种注定的结果,「这是我自己的事情,不能连累你们。」
利威尔试图要抓住他,却发现连抬起手臂都没有办法,就连张开口,也只发出断断续续、难以辨识的声音。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少年动手掀开他的外套,视线落在内袋那封信上。
「这东西很重要吧?」少年伸手拿起信,朝他轻道:「我会销毁这封信,抹掉我在这裡的所有痕迹。这样如果我……失败了,那些人也没办法找到这裡。」
那些语气轻得像风,却像刀一样,在他心口割下一道道血痕。
利威尔的眼瞳剧烈颤动。他想开口,想喊住那傢伙,想用力攥住他的手腕,哪怕是狠狠拽下来都行……可是,该死的,全身的力气都像被夺走,完全动不了!
只能毫无办法地看着少年转身离去的背影。
不行,不能去……
毅然决然离去的少年,像似听到他内心急切的声音,束于颈旁的黑色长髮飞扬起一道弧度,于下一刻突然转过身,再次回到他面前。
「不……能去……」利威尔终于发出声音,用力得全身都在颤抖。
你会遇到肯尼,会输给他!
会落入比在地下街更痛苦的地狱里!
会再一次,走到那条没有出口的路上,再也无法回头……
少年无法知道他的所思所想,只是伸出双手,轻轻捧住他的脸。看着他像似用尽全力抵抗什么,却又无法阻止的痛苦表情。
少年皱起眉,试探着以指摩娑他的脸颊,像是试图以这样的方式减轻他的痛苦。他那张总是平静的表情,在见到利威尔越来越无力的摸样,逐渐不再平静。
手指的力气都在一点点流失。喉咙裡像堵着什么东西,想喊出声却可悲的只能发出气音。他不想闭上眼睛,可眼皮却沉得快要打不开。
扑天盖地的猛烈睏意,就像身陷深不见底的泥潭,不断将利威尔的意识吞噬。
少年弯下腰,目光有些晦暗不明,像是有话想说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他的视线在利威尔脸上停留,深沉的眼中透露出些微犹豫,然后,他慢慢地靠近。
「利威尔……等我。」
听到少年的轻唤,利威尔用尽全力撑住的最后一眼,视线早已模煳不清,却隐约看到一张朝他露出的生涩笑容……
还有轻轻落在他唇角的一吻。
「我一定会回来找你,一定会。」
黑暗将他彻底吞噬的瞬间,利威尔依稀觉得……
这些话,他曾经在哪裡听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