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这世道能变上一变,就好了。
元嘉如此想着,又从榻上起身,郑重向谢四娘子俯身一拜。
“此话或有不妥之处,但请四娘子替我看顾好阿沅。”
谢四娘子亦是敛容,抬手止住元嘉动作,又回以一拜,“请太子妃放心,妾身定会好好照顾安沅,也请太子妃保重身子。”
说完,又扶着元嘉坐回榻上,退后两步便要告。她本就是半途离席,实在不好耽搁太久。只临走前,又多说了两句,“……相师已算好了日子,韫暄会在三日后下葬。如无他事,妾与安沅会在那之后的第二日离京……太子妃若是得空,不若来送送我们吧。”
这便是替柳安沅说的了。
“……好。”
谢四娘子再不停留,提裙下阶,跟在掌灯宫人的身后,又一次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一如来时模样。
……
待到柳安沅离京那日,元嘉早早地就坐了马车往城门口去,不出意外地见到了同样在此等候的欧阳沁。
两人甫一照面,欧阳沁便自然接过逢春的活,小心把人扶下马车,“……就知道你还是会来。”
“阿沅今日离京,又不知哪日才是归期,我焉有不来送行的道理。”
元嘉眉头微蹙,心中仍是不舍。
“你也勿要怪她,”欧阳沁一面扶着人往凉亭里坐下,一面道,“自她知道你生产那日的事情以后,便总怕自己又害你损了身子。虽嘴里不说,可我却是看得出来的,一个谢韫暄,一个你,阿沅怕是生了心结,唯恐自己给身边人又带了不幸……四娘子领着她出去一遭,也好。”
元嘉裹着狐裘,一张脸冷白似玉,虽也有被寒风侵面的缘故,但更多是因为失了血气,此刻听了欧阳沁的话,下意识绷了张脸,更是显得如瓷娃娃一般了。
“是我自己跌了跤,哪里就关她的事了!”
元嘉气恼道。
欧阳沁视线在凉亭外停了一瞬,转而拍了拍元嘉肩膀,朝身后笑道:“县主也来了。”
正是许久不见的穆瑶筝。
柳安沅出嫁时,各地时疫才将将平息,穆瑶筝还被困在云南回不来。等回来了,见到的却是一日比一日憔悴的柳安沅,除却苍白无力的安慰,半点忙都帮不上。
“……太子妃,欧阳将军。”
穆瑶筝勉强勾了抹笑,朝两人一见礼,彼此相顾无言。
不多时,汾阳王府的马车自城内驶出,又缓缓停在凉亭之外,像是笃定会有人等在此地一般。
谢四娘子掀开帘子,朝元嘉几人浅浅一颔首,又扭头朝坐在车厢深处的人说了句什么,而后便见柳安沅踩着脚凳下了车。谢四娘子却没有动作,留在马车上,又一次朝几人点头示意后,便垂手放下了帘子。
柳安沅白衣覆身,素缎裹发,通身俱是刺目的白,整个人更像是大病了一场般憔悴不堪。
元嘉几度启唇,千言万语在胸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场面一时冷清。
最后还是柳安沅先动作起来──将元嘉拉到身前,又细细打量了许久,方开口道:“还是瘦了,气色也差,都怪我……”
元嘉眼眶一红,又立马作无事般笑道:“生孩子哪有不往鬼门关走一遭的,我如今也不过是妇人产后常态,养养便好。倒是你,远行在外,要多顾惜些自己的身子,别叫咱们担心……记得要早些回来,家中还有许多人等着呢。”
柳安沅低声应下,又似想起了什么般从怀里翻出一枚囊袋,将它放至元嘉手心,“我特意让人打的平安锁,原本是想……便算是给你家小子的满月礼吧。”
元嘉接下囊袋,径自放进怀中,半点没有打开的意思,只道:“那不成,这孩子是要认你做婶娘的,你怎能就拿一个平安锁打发了?”
柳安沅闻言,露出了今日的第一抹笑,虽然极淡,却叫元嘉安心了不少。
“外头若有什么时兴玩意儿,我都给小侄儿留着,等周岁的时候一并送他,好不好?”
柳安沅轻声道。
“自然是好,可你若能亲自送给他,便更好了。”元嘉说这话时,尤带着几分小心翼翼,“也得叫阿昱认认你这个婶娘呀。”
元嘉有私心,她虽希望柳安沅能于四方天地之外觅得另一番际遇,可又忍不住想要这样的柳安沅在上京之下受自家庇护,而她也能看顾一二。如此,便只有想方设法从柳安沅嘴里得到一句准信,一句她早晚会回到上京的准信。
“……此行我先往淮南,尚不知来年去处。若能赶得回来,我一定去见小侄儿一面,也做个他最喜欢的姨娘。”
柳安沅避开元嘉的眼睛,虽还在犹豫,可说话间仍留有余地。
元嘉心中大石落了大半,余光瞥见欧阳沁、穆瑶筝两人神色,亦是轻松不少。
“这个你收下。”
欧阳沁接过话头,又从佩袋中取出个竹骨削成的小哨子,纤巧精致,被五彩丝线细细编织在了手绳之上。
“这是?”
柳安沅抬手接过,将手绳小心翼翼地戴在腕上,有些疑惑道。
“你出门在外,也不是每个地方都有驿站的,联络总有不便的时候。我自己养了信鸽,这是鸽哨,若有什么想告诉我们的,吹响它,自有信鸽把你的消息带回来。”欧阳沁絮絮叨念,“……也好叫我们放心。”
柳安沅下意识抚过那枚竹哨,眉宇间不自觉更舒展了些。
“……我记下了。”
穆瑶筝亦从侍女手中接过一个小包裹,递至柳安沅眼前,“这是我从云南带回来的。有驱避蛇虫的药粉,有治跌打扭伤的膏药,还有、还有好多好多其他的。虽不是什么值钱物件,却也是我一个个从蛊婆那里求来的,肯定比外头药馆的好,你都收着!”
柳安沅愣愣接过,入手便感到一股重意,心内烫热,嘴角的笑意忍不住又扩大了几分。
元嘉等了等,见左右两人都把东西送出去了,这才将系在腰间的香囊取了下来,又小心系于柳安沅腰侧,“里头是我去慈恩寺求的平安符,又请慧能禅师开了光。慧能禅师知你远行,特意取了捧药师佛坛下的香灰,将它封好后一并放进了这香囊里,你收好它,权当是一个安心。”
柳安沅闻言,不自觉将手搭在香囊之上。指腹轻轻摩挲,忽然感受到一片凹凸不平的触感,连忙将其解下来细细打量。
“……这是梵文?”
柳安沅垂目辨别,尤带着几分不确定。
“我不懂佛理,本想请慧能禅师题一句佛语,我比照着绣上去。可禅师说,他的心意未必是我的心意,题了字反而不好,便让我自己翻找佛经,他替我改作梵文,便是这一句了。”
元嘉解释道。
闻言,穆瑶筝亦凑近了些,一双眸子在香囊上停留了片刻,“这句话译为我朝文字,又作何意呢?”
“风雨顺时,谷稼成熟,一切有情,无病欢乐①。”
元嘉轻声道。
“听着倒不像是佛家的话,”穆瑶筝收回视线,“寓意却是极好的。”
“佛法玄妙,我实在是不懂,便捡着最能懂的话绣上去了。”元嘉垂下眼帘一笑,“还要多谢慧能禅师,便是我一问三不知,却还是替我如了愿。”
“嘉儿,谢谢你,也替我一并多谢慧能禅师,”柳安沅将香囊系回身上,又郑重道,“我一定会将它贴身收好的。”
“少夫人,时辰差不多了,再晚些怕就赶不上到驿站了!”
芳菲遥遥一声呼唤,昭示着离别已近在眼前。
“那、我便走了……”
像是要将三人的模样细细刻进脑海里一般,柳安沅的目光在几人脸上不住流连,最终还是狠下心肠,一偏头回了马车。谢四娘子掀开帘子迎接,再朝几人一颔首,载着柳安沅的马车终是出发了。
元嘉伫立在原地良久,目光不舍地追着马车离去的方向,直到连影子也看不见了,才怅然般收回视线。
风雨顺时,谷稼成熟。求的是国朝无虞、百姓安居,柳安沅在外便可更平安些。
一切有情,无病欢乐。求的则是柳安沅自己,盼她早日释然、重拾喜乐,勿忧勿愁勿伤心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