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被闪电照亮的黯淡海面上有一艘救生艇如落叶般起起伏伏,大片灰蓝里的一抹亮色,可它太渺小了,无力承担自己的命运,只能随波逐流,不知将要去向何方。
船上没有人说话,穿着白大褂的女性也沉默地低着头。
南宁觉得自己从一开始就不该上那条该死的科考船,要不然就不会遇见那么多事、那么多人,要不然……不会落到如今的地步。
船上的人……不知道她们现在怎么样了,应该没有坐上救生艇吧,那是、死了吗……她心情乱得像是一团被猫弄乱的毛线,其他人方才经历失去亲友之痛,同样也无心说话,尴尬的沉默在狭小的船上蔓延开来。
雨点在狂风里倾斜,不留情面地打在身上,浸透单薄的衣物,南宁觉得有点冷,她缩了缩脖子,抱紧自己的膝盖,小幅度地搓了搓手。
低下头的一瞬间,突然有阴影遮下来,船身跟着晃动了下,她警惕地抬头去看,不知道为什么,救生艇上的其他人突然之间挨个站起来。
怎、怎么了吗?她茫然地看着这一切。
南宁:“哎——”
话音未落,左手边的那个人忽然跳下去了。
她霎时间目瞪口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条件反射起身扑到船边想去抓人:“你——”
话停住了,手指捞了个空,就那么几秒钟时间,对方已经消失在茫茫大海里。
啊?她没反应过来,迷茫地看着望不到底的深海,不太敢相信一眨眼的功夫就死了一个人。
这时候,船身再次晃动起来,其余三个人也动了,两个人站上救生艇边缘。
南宁:“……”
你们不会也要跳吧?
什么情况?集体癔症?致幻物是什么?为什么她没有事情?天杀的为什么都坐救生艇了还要给人看病这就是社畜命吗!
就那么一秒钟的思考活动,那个年纪最小的帮厨也站上了边缘,南宁窒息,病人有三个,医生只有一个,不容她多想,她想也没想地扑过去,在对方纵身一跃之前死命抱住他腰,用尽吃奶的力气才堪堪把人拖回来。
耳边接连响起两声跳水声,南宁咬牙沉默,闭眼不去看。
别想了,你救不了,她告诉自己,你以为你是谁,她听见自己在问自己,你以为你有多大本事,光是压制住手头这一个就很要命了。
很要命。
即使被她死死抱住,对方也像是着魔了一样,一言不发又要往水里跳。
“你醒醒!”生怕他见缝插针往下跳,南宁不敢有一点松懈,连拖带拽地压着他,大喊道,“你要是死了,你叔多难过!你想想!他一直期待看见你的未来!你要是死了,谁传承他的手艺?!”
对方有一瞬间的停顿,然后又挣扎起来。
他年纪再怎么小也是个男性,常年帮工,力气不小,她僵持了一会儿就感到手臂发酸,南宁一咬牙,毅然决然地抬起头,双目盯着对方亮锃锃的脑门,狠心地想:这一下撞上去不成功便成仁!
不知道是不是否极泰来,这时候,视野范围内竟然出现一艘船!
她松了口气,连忙把腿和膝盖都用上,用全身力气压住那个挣扎着想往水里跳的小帮厨,腾出手来招,口中呼喊:“这里!这里!——”
*
惊涛骇浪的海面之下是深流的黑水。
叶由一开始是自己扎进去的,全速向深处前进,后来没力气了,就慢慢放缓动作,但速度并没有慢下来,她发现海波在用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推着她游。
人在水里的行动很困难,越往下沉,反向的力量就越强,她身上背着枪,手里拿着不知道是沉重还是轻飘飘的刀潜入暗无天日的海底,四肢都不太像是自己的,这是缺氧的后遗症吗?
不,不是,叶由在呼吸,像呼吸空气那样呼吸水。
呼吸?她那时候以为是因为在梦里,可如今确确实实是现实,为什么自己也能呼吸?
叶由不知道自己被推到了多深的地方,也不敢往后看,怕恐惧让她丧失继续往下的信心。
没有后路,那前路呢?
这片黑暗太深太绝望了,几乎让人以为自己已经死去,世界太安静了,让人想起台风过境的午后,淅淅沥沥转小的雨声,窗帘一动不动,屋子里钟声滴答,这种懒洋洋的感觉太舒适了。
你不需要做任何事情,不需要满足任何人的期待,你可以放松自己,可以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方式——或者死亡方式。
叶由只想放任自己这样沉沦下去,她太累了,手脚都懒得动弹,脑子也转不动,一点都不想去思考那些阴谋诡计,这时候,一个莫名的念头突然静悄悄地探了头:如果死掉的话,她可以回家吗?
家。
她想起那个家,想起慕清妍,想起穿来之前的那次争吵,想起冰箱里庆祝她考上医学院的蛋糕,想起自己没学完的钢琴曲,想起书桌上那张未来十年的规划。
争吵永远不会有结果,总是以一碗饭或者一句先开口的话为告终,蛋糕这会儿大概也已经腐烂了,叶由静静地想着,心里突然生出一点可惜的情绪来,慕清妍向来不让她吃这些甜食,说不定这会是唯一一次对方主动给她买蛋糕的情况。
钢琴是慕清妍给她报的,锻炼手指灵活度。
手指……她想起自己的身体——现在的自己是躺在手术台上等待急救,还是早已封入棺材等待那把燃尽一切的火?
如果现在死回去,说不定会变成幽灵吧。
她莫名其妙的笑点忽然被戳了下,于是真的笑了起来,深海之中,声音传不出去,也没有人会回应。
叶由停下来。
她在这样怅然孤寂的黑暗里忽然想起来,那封只字未动的遗书。
写点什么吧。
稍微写点儿什么吧。
她长那么大,好像从来都没让慕清妍满意过,死后终于可以问问她:我死了,你会有更优秀的女儿,更多的时间去忙自己的事业,你会开心吗?
她不会,慕清妍当然不会。
叶由知道,正是因为如此,她才忽然有种想落泪的冲动,她觉得很抱歉,觉得恨自己,觉得自己不该用伤害自己的方式来伤害这世界上唯一爱自己的人。
她并不觉得快乐,看见对方颤抖的嘴唇和痛苦的表情,自己心口同样沉闷得喘不过气来,这种难受好像变成了一种惩罚,有时候她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想伤害慕清妍还是想伤害自己,只是身体由不得自己做主,于是只能通过这样的方法来完成间接伤害。
她知道慕清妍爱自己,她也无法不爱,但她们好像总是在互相伤害。
以这副如此相似的身躯、以一半的血液为纽带。
手摁上左心口。
砰、砰——
一颗活生生的心脏有力地跳动着,几乎震动耳膜。
那是整片黑暗里唯一的声音。
叶由安静地听了会儿,然后移开了手,但那股震动没有随之消散,它仍然持续地在天地间回荡,以一种规律的、缓慢的、磅礴的频率,不是她的心脏,而是来源于海底更深更浓的黑暗。
砰!砰!
如此轰动,像是一种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