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仲景还在思索雷琴的意思,猝不及防略有不安,却还是推开小院的门走了进去。
嬴子儒正笑着从屋里跑出来,看到愣在原地的他,奇道:“哥,你不是被仙师挑中,跟着他们修行去了吗?”
嬴父也从屋里探出头:“仲景?谁送你回来的?”
“我不知道。”嬴仲景低声道。
“既然回来了,咱们一家人往后就好好过日子。仲景,进屋吃饭吧。”嬴母从屋里走出来,笑着招呼。
嬴仲景下意识跟着爹娘走进屋中,呆呆坐在桌前,桌上刚好摆着他爱吃的菜。嬴母边笑边夹菜:“最近你爹身体也好起来了,还有人给你姐姐说了一门亲事。”
嬴瑛掩面,腼腆地笑了。
姐姐,要嫁人?
“你刚回来,累了吧,先去睡会儿。”嬴父笑得慈眉善目。
嬴仲景确实困乏,听话地走进内室。直到他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鞭炮声吵醒,又被嬴子儒从床上拽起来。
“哥,你怎么还睡着?今天可是姐姐出嫁的好日子。”嬴子儒急匆匆拉着他往外走。
他恍恍惚惚追着轿子,走了好远,一直到花轿消失在小路上。
日子一天天过去,嬴子儒在村里做了个货郎,也负责教书。孩子们总问他:“先生,这世道读书有用吗?外面都是妖怪,不如练身武艺。”
“怎么没有?还想不想去踏云州?”嬴子儒轻敲桌子。
孩子们七嘴八舌:“等我长大了,要去踏云州求学。”
“听说那里连凡人都会飞呢,人得了病,吃一颗仙丹立马活到百岁。”
“我要做个大侠,叫我爹娘都过上好日子。再也不被任何人欺负。”
年迈的嬴母坐在院子里,看着他问:“儿啊,你呢?”
“我?我还是……想修行。”嬴仲景自问自答。
“这样安稳的日子不好吗?”嬴母不解。
“安稳?小时候,村里不止一次有人被路过的妖兽咬死。我也曾被妖怪追赶,娘后怕地抱起我直哭,岂能忘记!”
他冲出小院,独自在黑暗中狂奔。
漫天黄纸飘飞,嬴子儒与嬴瑛身穿素服,跪在两座坟前。
“哥,这么多年你怎么才回来?”嬴子儒哀号质问。
“我……”嬴仲景愣在原地。
“即使这样,你也要修仙?”一道声音从身后传来,空灵又不真切。
嬴仲景眼角扫到青色裙摆,便知来人身份。他仰头对上姜泠月视线,眸色依旧清明。
“如果一生担惊受怕,浑噩度日,我又为何而活。世间遗憾这样多,何妨再多一条至亲分离。我想保护亲人,保护村子。只要爹娘能安度晚年,旁的我都不在意。”
一只通体乌黑的怪鸟倏然在他眼前炸开,张开双翅目露凶光。姜泠月俯身,朱唇微启:“我帮你杀了它。”
“不,不……”嬴仲景摇头。
“为什么,不杀尽天下妖兽,怎么护住你的家人?嬴仲景,做人还是不要太虚伪得好。”姜泠月强迫他抬头,眼含审视。
“难道仙师的职责,就是见妖就杀?一个人或许可以为了利益和生存杀妖,妖反过来也会杀人。是是非非,那是他们自己的恩怨因果。若要和整个妖族对立,非要其灭族才肯罢休,才是将所有人拖入地狱,是最自私最愚蠢的行径。”
“他们不是山里随便一只可供人捕猎的野兽,是有实力与人族相抗的妖怪,他们的野性和欲望也是可以被遏制的。况且,此鸟并未伤我,我为何非要杀它?”
一口气将心底想法说出,嬴仲景惊觉自己竟对一个陌生人毫无保留。对上那双皎如天上月的水眸,他定了定心,躬身道:“宗主。”
“嬴仲景,你甘愿一世修行?”姜泠月又问。
“是,此志不变。”他眸色澄澈,在黑暗中也亮晶晶的。
姜泠月不再问话,转身步入黑暗中。身后的嬴仲景立刻跟上来,她忽然回头,捕捉到少年眼底的紧张和憧憬,忽而弯了弯唇角,走向风口。
微光渡在她身上,长袖飘飞,如同万千灵蝶颤翅。
此情此景,落在了少年眼底。
重见圆日,姜泠月只需稍微凝聚耳力,便听到三人对话。
“我遇到一条会哭的河。雷长老让我用河的泪水给她……洗衣服。那衣服居然还说我搓疼了它,要我道歉!我洗了二十遍。长老见我都手搓破了,就让我走了。”赵青青竖起白净光洁的小手,新奇地道。
杜宣不解:“她让我浇树,那些树不停地说渴死了渴死了,却又哭闹不休。我浇到第一百棵时,实在没有力气,又怕比别人慢。她说可以放我走,我还是再浇十几棵,突然就被送了出来。”
嬴仲景逆着日光望向那抹青影,宛若幻梦初醒,“我想他们考验的,不过是人心。”
赵青青笑吟吟:“你们想拜哪位做师父?”
二人还未答话,前方人群骚动。原来是那位锦衣华服的小公子要拜宗主为师。
旁的赵玉堂提醒:“羊戎,宗主只收一个弟子。你可想好了?”
羊戎目光炙热:“我也只拜一位师父。”
嬴仲景不可察觉地握拳,忽然低声道:“我要拜宗主为师。”
杜宣夸张地啊了一声,“那可是一宗之主,万一你当众被拒,岂不是很丢脸?”
嬴仲景耳根微红,瞥一眼那位天之骄子,却依旧坚持:“我知自己愚钝,便先做打杂弟子,每日勤奋修行,日日去拜师。若还不行,我就先去扬名,让宗主看到我与旁人的不同,直到非我不可。人生苦短,我做一件事十年如一日,她再铁面无情,也应该……会有半分动容吧。”
*
“走罢,回湖心岛。”
直到走出浮沉殿,嬴仲景尚有些晕乎。宗主竟拒了那位千年难遇的天骄,选择资质中成的他。
他望着前方若天上仙人的女子,满面恭顺敬仰。
“师父。”他唇齿轻轻吐出两个字。
姜泠月回头:“一会儿要坐飞舟去你我住所,站稳,掉下去可没人会捞你。毕竟为师面冷心苦,最为自私。”
一片叶子被递到眼前,嬴仲景嗓音清缓:“方才来浮沉殿的路上,弟子肩头挂上一片绿叶。弟子心底紧张,便刻了它,想送给师父。”
姜泠月修长两指夹住绿叶,逆着光将其放到眼前。
日光透过叶缝洒在她面颊上,叶中竟只刻了一把小剑。瞧样式,竟是她的仁义剑。
“至于拜师礼,弟子,弟子会再去寻找的。”见这位师父一动不动,嬴仲景又道,“不会只是……一片叶子。”
“不用,这份拜师礼,我很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