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林心里默念几次,瞪着龙文章。
知道他不好出声,龙文章还喜欢逗他。
“怎么了?小哑巴?”
他夹着调子问。
徐林憋着气扯过龙文章的手,在他手心写字,他也只是故作认真点头看了几眼,然后端着嗓子让徐林也体验了把贬职成二等兵的感觉。
“……”
“他就是想杀鸡敬猴给他们看。”
孟烦了冷笑着拆穿道,龙文章也大方承认。
徐林面上坏心眼的笑意增大几分,孟烦了看他,眼睛灼灼像闪着火花。
‘好好好,拿我连长杀鸡儆猴是吧……’
徐林心里阴森森想。
这位在钢七连枪不离手的神枪手,就这么恰恰好,正站在自己的新任嫂子面前和虞啸卿有一搭没一搭聊了起来。
虞啸卿不乐意搭理他,也被扯着手,被迫低头看着他写字回了两句。
徐林写字是那么认真,以至于枪被嫂子抢过去都没“注意”过来。
子弹对着刚才还得意的龙文章扫射,徐林头扭过过去看着热闹。
见他要爬树,又暗戳戳在虞啸卿掌心比划:‘斧子!斧子!’
虞啸卿皱着眉,手也顺手扯过旁边放着的斧子递过去。
徐林又“一不小心”将斧子掉在了地上,吸引了嫂子的注意。
女人提着斧子就要上去砍龙文章爬上去的那棵树,他军团里的士兵就在树下,幸灾乐祸又不无敬意地看着。
孟烦了悄悄对徐林比了个拇指,徐林笑得开心。
兽医觉得好笑,从一边把女人丢在一旁的枪默默捡起来还给徐林。
二等兵徐林抱着自己的枪,笑眯眯地看着自己昏头昏脑的团长颇为狼狈下了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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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林就这样在这个时代,在这个并算不上正规的川军团呆了好久。
孟烦了有时问他的家乡,他迷迷楞楞的,忽然庆幸自己开不了口。
他的家乡,在不同的时代,但在同一处。
在龙文章口中,失去了又想要夺回来的地方。
他在这里很久了,久得让他有点记不太清日子。
这个年头的人,似乎很少有人能算清每天的日子去过活。
记不得普通日子和节日,因为没有什么差别。
子弹随时划过他们的头顶,这个陌生又不同的年代,大家相似又不是同一个人。
孟烦了、史今。
虞啸卿、伍六一。
迷龙、高城。
龙文章、袁朗。
……
脏兮兮有点邋遢的士兵、整洁规整的士兵。
他们站在同一片土地上,只是时代不同。
徐林的嗓子还是久久不好,兽医看了好几次,后来想想可能是世界不让他开口的缘故。
士兵的牺牲是他曾经从未遇到过的多,千人的团总有人失去又补上。
少了熟悉的面孔,徐林又再记住新的面孔。
他想记住每一个人,为这片土地流下过血的人。
他们、他们。
和祖国的距离是咫尺之遥,孟烦了在夜晚讲起了自己的家乡。
每个人讲起自己的土地都是那么的深沉,徐林盘着腿,望着繁星夜空。
就这样想起还未出现的旗帜,断断续续忍着喉间的酸涩讲着他的“家”。
他们听着这声音,听着听着都笑出声。
“你这故事讲得和给小孩的小人书一样。”
孟烦了说。
描述得美好得像童话。
徐林望着他,即使透过夜幕,他,他们也看见了那双眼睛。
亮亮的,和星星类同。
“会…会实现的。”
他笃定道。
因为他就来自那样一个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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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林牺牲了。
这本是常事。
虞啸卿心里这样说,龙文章也是这样对大家说,迷龙在嘴里来回念叨了几遍。
但是因为是经常,就不痛了吗?
孟烦了说了。
身上破着血窟窿的青年死之前还在笑,他倒在地上,孟烦了小心跪在他身边,将他脑袋枕在他腿上。
自己这条瘸腿,还枕着这样乖的一个小孩。
他眯着眼,说自己困了。
眼神涣散没办法聚焦,他另一只手胡乱摆着,不知抓住了谁的手腕才安心。
“不要担心,我是要回家了……”
徐林如是笑得很认真地说。
他很乖,从来没给大家填过乱子,这几年留了不少的疤,受了很多伤。
他总说,不碍事,死了也没关系,这样大家能多活几个人。
他是个太省心到不省心的孩子。
笑眯眯说了那么多保证的话,此刻成了骗术。
梨涡还露着,被攥着手腕的龙文章用另一只手抹干净他脸上的血。
徐林阖着眼睛,睡着了。
“哑巴鸟,死之前总算说了句流利话。”
下雨了,滴在他的面颊上。
今天真热啊,雨水是滚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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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龙文章梦到了徐林。
大概是生前听到他念叨太多的缘故,在梦里,龙文章看见了北平。
不一样的北平,徐林和刮了胡子的他坐着小轿车,旁边还有康丫和张立宪,他们都穿着整洁的军装。
“怎么突然想着要看升旗?”
‘他’打了个哈欠问徐林。
“就是想看啊,我又没叫你。”
这个哑巴在自己梦里说话还算流利,龙文章好笑也真的笑出声了,只是梦里的人没有听见,只有徐林似有所感地偏头。
清晨故宫的升旗仪式,整齐队列后扬起的一抹红,龙文章看见了徐林那天夜里描述的“故事”。
“会…会实现的。”
当时的徐林如是说。
……
梦醒了,发疯的团长把沉睡的大伙叫醒时,一群人的抗议似是要烤了他。
龙文章笑嘻嘻让他们对着北平的方向。
“这是要干嘛?”
孟烦了似有所感问他。
“看,升旗啊!”
他们不懂,只看见初阳亮眼的一抹红升起。
龙文章看着那抹太阳,看着那抹来自未来的红。
不同的时代,不同的地方,他们还没见识过那抹红,还没有听过那首歌,但是徐林……
他看见了,看见了。
看见了他们同一个梦想,如初阳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