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风能承受的,薛简不能。
他不算上乘的演员,上乘的演员可以真的把自己当成戏里的角色,完全的变成他,演出来不带一点儿自己的痕迹,譬如崇山明。
而薛简更多时候只能把角色的经历套在自己的身上,通过自己真实的情绪去带动一切,才能看起来更自然,更深刻。
这对他来说是一种羞耻。
那是一种把自己剥光了给别人看的羞耻,而更过分的是,他都已经这么羞耻了,还是演不像。
秦风的冷冽,秦风的成熟,秦风的内敛与执拗,他好像真的把握不好。
“怎么了。”周宸沙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薛简的眼眶一下子就红透了。
太矛盾了。
不代入,演不好,代入了,演不像。
可能在开拍之前,导演也没有想到,薛简的情绪会充沛成这样。
“对不起…”
薛简演不下去了,蹲在地上捂着脸,小小的抽噎了几声,身体抖的厉害。
“薛简。”崇山明坐起身,蹙眉望着他,“不要耽误大家时间。”
薛简从膝盖里把头扬了起来,眼角还挂着泪珠,在伤心之余微微染上了些错愕。
崇山明…为什么这么和他说话。
短短数秒内,心思百转千回,薛简抬手一下一下地抹着眼泪,脸上和黑粉混在一起像是和了泥。
这不是他认识的崇山明会说的话,而是他从别人口中听到的崇山明会说的话。
虽然明知道他是在帮自己脱出情绪,可是薛简还是不可避免的,被小小的刺痛了一下。
他现在怎么变成这样了,连听崇山明对自己说一句不好听的话都受不了了。
“对不起…”薛简又是小声地道歉,向着导演那边鞠了一躬,重新比了一个ok的手势。
他心头如同一团乱麻,却奇迹般地冲开了那些过重的心绪。
崇山明的话让他清醒。
上班时间,搞什么真情实感。
那是周宸,那不是崇山明。
周宸是惨的要命,可是崇山明还春风得意呢。
他巴巴的上赶着想去给陈初当群演,人家不要,陈初求着崇山明演他的电影,他还不稀罕。
谁最惨,明明是他薛简最惨。
接下来的拍摄稍微顺利了一些,秦风拉着周宸穿梭在村镇里,不出意外得到的全部都是恐惧与驱赶。
周宸的呼吸越来越微弱,秦风跪在地上,把脸贴在他的心脏,听着他心脏跳动的频率,半晌后蹙了蹙眉,又一次掏出了刀来,把衣袖撸到手肘处,割破了手臂,将鲜血滴到他的嘴唇上。
周宸的嘴唇动了动,终于有力气说出话来,又问了一句,“怎么了?”
无尽雪原的出口近在咫尺,他们却没有力气抬头去看一眼。
“我不知道。”
薛简最契合秦风的,就是他身上那份干净与微末憨态,那是一种区别于人类的,类似于小动物身上才有的,凭借直觉与本能行事,而非处心积虑的干净。
他眼中的茫然,看起来特别的可怜。
什么话都没说,却又说了很多。
为什么,他们去讨伐无咎门,去之前是众望所归,为什么回来就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就因为他们失败了吗。
周宸猛烈的咳嗽了几声,费力的从板车上坐了起来。
布条从双眼上滑落,他睁开了眼睛,眼前不出意外,只有一片漆黑。
他眼中的空洞深的好像能吸进这漫山遍野的苍白。
“你不要…去了,我去。”
周宸四下摸索着,最后摸到了自己那把已经断掉了的剑,用它撑着一点点的从地上站了起来。
然而只走了半步,双脚就失去了所有的支撑,重重的跌跪在了原地。
秦风上前想要扶起他,周宸却将他推开。
周宸的手无意识的往前伸,在虚空中抓了几下,很快又收了回来,两只紧紧地握着剑柄。
但是却根本没办法抓牢,只能那么用手腕抵着,一次次的用力,却怎么也站不起来。
秦风实在是看不下去,从背后抱住了他,想要将他扛回车上。
周宸第一次真切的发了怒,“滚…滚开!别碰我。”
他声音里的愤怒和无助让薛简一下子失了神,他垂下了眸子,慢慢的站到了一边。
周宸发完怒,忽而又回头摸索着,他一点点的朝着秦风爬过去,先是摸到他的脚,然后是裤腿,然后是他的腰,他的手臂。
伤疤密密麻麻,像鳞次栉比的屋舍,秦风的喉咙滚了滚,任由他这么一言不发的摸着。
直到数清了所有疤痕的数量,他才一寸一寸的松开了手。
“主上。”秦风的眼前一阵又一阵的发黑,他缓缓的躬下了身体,望着周宸聚不上焦的眼睛,他眼中的犹豫全都写在脸上,几乎变的透明。
“我没有力气了。”
鲜血滴滴答答的往地上淌,连兽人惯有的快速恢复的能力都难以为继,秦风透支了太多血液,他的身体大概已经成了一副没有血肉的皮囊。
“怎么办啊。”秦风的声音染上了一种麻木的慌乱,分明是焦急的,但是声线却没有起伏。
说完这句话,他就直接向下倒去,他本该栽倒在地上,但是崇山明却下意识的扶住了他。
“别怕。”崇山明的声音像是虚无缥缈的一缕烟,让抬手抚摸着他的后脑,把他的头按在自己的肩上,“没事…别怕…”
他把秦风慢慢地放在地上,把那件兽皮盖在他的身上,然后把秦风用来捆住他的布条拆了下来,把剑鞘绑在了他的小腿上,一个向上的力代替了脚筋,连接起腿和脚。
他继续撑着断剑,用佝偻的身形往有人声的地方挪蹭着走去。
“可以给我一点吃的吗。”
周宸对着虚空开口,没有人回应,他就再走一步,“我有钱,或者你们想要其他的。”
他从怀里掏出了加冠时师父送给他的玉佩,悬在手中,“这是羊脂玉,我只要一点吃的就好。”
“好,我跟你换。”
周宸听到那个声音松了一口气,然而那只手想要拿走玉佩时,他却又将它收了回来,“先给我吃的。”
“行行行。”那人不耐烦的答应了,往他手里塞了什么,崇山明摸了摸,好像是一张饼,虽然没有热气了,但是应该能吃。
他最后摸了摸那个玉佩的纹路,把它递了出去。
然而同时,那张饼也被一道抢走,周宸错愕的站在那里,听着四周的哄笑。
这是一家酒馆,里头尽是地痞村霸,他们肆意的笑着,高声道:“要不要再卸他一只胳膊,拿去无咎门换赏钱。”
周宸反应过来以后,垂首笑了一声。
悲凉中掺杂着嘲弄,满是无可奈何。
“cut,好。”
程晦刚喊了卡,小安就一个箭步的冲到了崇山明的身边,把厚厚的毛毯披在他的身上,崇山明的眼睛也重新有了光晕,像是一下子恢复了视觉一般。
他静默的瞥了薛简一眼,又收回了目光。
下面直接转场,到了薛简险些入魔的地方,是前期最大的戏剧冲突与最能展现张力的地方。
没有太多的休息,崇山明和薛简稍微恢复了一□□温,喝了几口姜茶,化妆师调整了下一场的妆造后,就继续拍摄。
秦风从晕眩中醒来,就看到了衣衫凌乱,身上满是脏污与伤痕的周宸。
那些被他细细包好的伤口全都暴露在了寒风下,雪落在上面,结了一层寒霜。
口中有铁锈的味道,秦风下意识的舔了舔嘴唇,视线略微的移开,就看到了周宸的手臂上,还在不断的往雪地上滴落的鲜血。
秦风的呼吸蓦然加重,他颤抖着抬起手臂,摸向自己的嘴唇,再放下手来,不如所料的看到了一片鲜红。
“哈…”
“哈哈哈哈哈…”
秦风往后缩了一下,不敢置信的看着手中的血,痛楚让他癫狂,他抬手想要按住周宸还在不停渗出液体的伤口,却怎么按都没有用。
周宸不知道喂给了他多少,以至于那一片雪地都被鲜血染红,染透。
“谁要你还给我。”秦风低声嘶吼着。
“不要…不要…”秦风囫囵不清的呜咽着说话,抱着周宸的身体,感觉他在一点点的变冷,变的更冷。
让他不流出眼泪实在太难,但是薛简做到了。
他的嘶吼声与呜咽声都把控的相当到位,却始终没有眼泪流出。
这个时候,那几个地痞流氓喝的醉醺醺的,从酒馆里走出来,看到秦风浑身颤抖的模样,嬉笑着凑了上去,“呦,我长这么大第一次看见活的兽人,这小耳朵长的,真有意思。”
他上手去拨弄秦风的耳朵,扯着他的皮肉,轻佻的亵玩。
秦风呆滞的坐在地上,双手抱着周宸的身体,慢慢抬起头,看到了挂在一人身上的羊脂玉。
薛简不需要任何调度,愤怒直接充斥,填满了整个心口。
他的声音变的极度的冷静,冷静而又低沉,有一种奇异的魅惑感。
“原来是因为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