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扰了。”
又是一阵不说话,季一就任由他在自己脸上鼓弄。他手指腹上有个小创口,应该结痂了,把草汁糊在她脸上时,那道创口常常会剐蹭到肿胀的地方,老实说有点疼,但季一姑且能忍。她想着要不要就这件事情关怀一下缙云,但想到两个人似乎没有那么熟,犹豫来犹豫去,什么也没说。
不说话的样子也很符合一个挨打的人该有的心情。
然而最后季一还是更没良心地问:“有吃的吗?”
缙云擦净手指,从腰袋里掏出一捧青豆和半块薯蓣呈给她看。季一看了实在觉得很可怜,但不吃东西又会半夜肚子饿,就把青豆抓了一半,剩下的推回让他自己吃,显得好像她占了便宜却又深明大义。
就缙云吃东西的空档,陆陆续续有结束劳作的奴隶嚼着晚饭归来。他们都很劳累,各自捡了舒坦的空地就直接倒下,看也没看他俩。
季一抓了东西,眼下却一点也不饿。她出于无聊来来回回把玩着手心里干得像石砾的豆,眼睛犹盯着回来的人潮,冷不防问:“今天没人抓你?”要知道往常缙云都是匆匆来匆匆走的。
缙云吃掉最后一口薯蓣,摇头,没说为什么。
其实因她说得像逐客令,敷药之后也不再有停留的理由,他已准备离开。但季一十分自然地扯了扯他衣角,拇指指了指身侧,“喏”地请他在旁边一起躺着,缙云竟然也就顺其自然在她旁边躺下。
已经是失了自由的人,在任何角落都只是困顿。干草垛散发着阵阵发酵过的汗臭与泥腥味,一挤压就冲向面庞,然而即便如此,缙云躺下时,只觉得蓬松干燥,仿佛一切苦恼都片刻云散烟消。
“这星星真好。”季一手指那团泛红的亮眼红星,“只要不下雨,就能在黄昏时候看见。”
天慢慢暗下去,星与月都越来越亮。茅草顶上那块大洞犹如聚星镜,在正下方能看见一大块星图。
“‘大火’。”缙云顺着她手指看去,“我母亲说过,若是黄昏时见到它在东方天空,就是播种的季节;待到七月黄昏,它就去到西方。七月时大火西降,就叫做流火。”
他停了停:“沥湫崇拜的,就是这颗星。”
“像火一样流过天空,丰沃世界后又潇洒地走?”季一懒散地赞叹,“沥湫崇拜它并不是没有理由的。”
她想到什么,眼睛还盯着那颗星:“所以他们遵从信仰才放火烧三苗?”
问完季一就立刻觉得这个问题听起来有点蠢,但她尽力装的非常认真,不流露一丝尴尬在脸上。
缙云:“……那应该只是战术。”
事实已经发生,两个人都接受这个处境,并没有什么好怨天尤人,也没有什么好避讳的禁忌,只是这个话题在人多的环境里显得有些危险,不应该多说了。
“今天天气很好,”于是季一换了话题,“明天也一定会好的。”
听起来只是漫不经心的闲聊,缙云不知道她后半句所指的话并不单纯只是指天气,认真地说:“今天月在毕宿附近,明天会下雨。”
季一微微地笑起来,把手叠在后脑勺上,两条腿调换了交叠的姿势,显得很懒散却又很沉定。
“就算是下雨,明天也是好的。”
夜色已然降临,嘈杂声缓慢吵嚷又迅速恢复宁静,在寂静迅速蔓延至草垛每一个空隙之前,季一十分笃定地说出这样一句话。
在这平平无奇的、毫无任何天启预兆的晴朗夜空下,这句话听起来就只是一句乐观的自我暗示,但缙云能够感觉得到那言语中并不蕴含任何“欺骗”。
直白地说,缙云所能感觉到的,是身边这个少年竟然真真正正相信着“希望”——这份希望并不来源于任何外物,不因苦海沉浮而飘揺逐波,也不为生死倒悬而大怖大恸。
这希望,究竟算是什么?
——也许是伫立高山之巅远极眺望时,喷薄将出的一轮血色红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