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昨天怀着如何不安、恐惧、愤怒的情绪,只要看到阳光洒满大地,一切都会过去。
“明桢,你几号回家?我可能没办法送你了。我要去北京进修二十天,我们系去六个人,后天就走。”
“二十天啊,那快过年了。”江明桢迟疑了一会,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我啊,我可能不回去了哦。不过,没事儿,我正好可以多赚点钱。”她一直低着头,不敢看他。
“过年你都不回家?你一个人?在南京?明桢。”
明桢抬起头,看得出她在强忍着泪水,但一直在笑着。林尚川上次也见过这样的神情,这让他感到沉重而又无能为力。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二十年的前因后果,但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要骗你什么,我爸是中学校长,他老婆去年去世了。我高考结束后,我妈就和他在一起生活了,过年他的小儿子会回家,他们说我回去了不方便。”
江明桢强压心中的悲伤,微笑着说:“他们都不希望我回去。我没有地方可回。”
林尚川不知该说些什么。他心疼地看着明桢,她病弱的身体,心里却是千斤重担。但他从心里敬畏她,她一直在靠自己努力生存,也不肯接受他的钱。因为生命的不顺从。
“明桢,我回来就来找你,你去哪里都要电话告诉我,知道吗?”
“知道啦。”两人对视而笑。
本就是很平常的一次培训而已,他以前也去过的。可这次,从上车开始,林尚川总觉得要离开南京很久了,仿佛回到了他上大学的时候,过往的一切都慢慢出现在脑海里。
火车离南京越远,他就越担心明桢;离北京越近,他就越怕想到过去。同行的几位老师商量着去哪里玩,他都只是笑笑。
但是培训的地方,正是他的母校。走在校园里,他有那么一个恍惚的瞬间都忘记了,他已经毕业了,已经工作了。可他没有忘记□□在冬天零下20℃的夜晚,穿着白色的裙子,在他宿舍楼下站了一夜。同学以为是女鬼,吓得半夜尖叫,好在□□最后被抢救过来了。
他害怕这段过往,也憎恶这段过往,甚至后悔当初的不成熟,草率地答应了□□的追求。
培训结束后,他没有在校园里多待,他不想回忆起那噩梦般的过去。他去看望了曾经的导师。导师不仅是他学业上的恩师,也是他人生的指路明灯,待他如同儿子一般。在求学路上,能遇到这样一位好导师,实属大幸。
此次来北京,他也没有打算见一些大学同学和研究生同学,主要是不想再提起过去。但几个同学不知从哪儿知道他来北京了,安排了同学聚会,他借口培训太忙,走不开,推辞了。
列夫·托尔斯泰说,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林尚川看到过大多数人的相似,心中平静无波澜;而当他真正看到各种不幸的时候,内心是震荡的。他没有打过工,他不会理解打工有什么值得说的。他没有经历过,20岁,一个人在异地他乡过年,所以不能体会那是何种感受。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母校的学生也都寒假回家了。可是明桢一直没有打来电话,他又觉得,南京很近,北京很远。离培训结束还有些日子的,不知道她一个姑娘能去哪里。
今天的培训很简短,下午都没有什么事,同事们都去爬长城了。林尚川准备回酒店待着。当他走出校门的时候,有一个女人叫了他的名字。他回头找了半天。
“林尚川,怎么,已经不认识了我了吗?”原来叫他的就是他前面不远处的一个女人,他第一眼并没有认出她来。等女人走近时,他快要窒息了。
那人是□□,又穿着一件白裙子,挺着大肚子,看起来快要生了。她不是才结婚半年多吗。
林尚川看到□□向他走来,过去的一切跟电影画面一样,他呆站在原地。
“我下个星期就到预产期了,你想让我在这里站多久?我可站不住。”□□双手拖着腰,对他说道。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
“想见你,自然有办法。”
“我们没有必要见面,你快要生了,恭喜你。保重,我很忙,先走了。”林尚川刚转身要走,□□拉住他。“旁边有个咖啡厅,去坐坐吧,你想让我这个样子在大街上追你吗?”
林尚川很反感她的这种方式,以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他勉为其难地和她来到咖啡厅,他不想说一句话。
“尚川,我没有结婚。”
林尚川眼皮抬了一下。□□接着说:“对外我说结婚了,那是说给认识我的人听的。让别人羡慕罢了。”
“我听说你老公是北京的一个官员。”林尚川淡淡地说。
“没错啊,他是当官的,不过我只是个外室,因为我怀孕了。外室是什么,你懂吗?就是妾,就是小三,就是情妇。”
林尚川这还是第一次听到,一个女人把自己给别人当外室,说得这么慷慨激昂,简直跟一个壮举一样。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此刻,他倒是有些同情她。
“为了报复你啊,怎么样?算成功吗?”□□耸了耸肩,平静地说道。
“跟我有什么关系?这么多年,我和你没有任何联系。”
“当初是你提的分手,我不甘心,所以要报复你。”□□说。
“□□,你拿你自己的人生来报复我?你怎么这么幼稚可笑。你问问你自己,我们之间有过爱情吗?”
“你是没有啊,可我有,我一直是爱你的,现在也是。听说你还没有结婚,如果你愿意,我可以马上离开他,带着孩子跟你在一起。你介意这孩子的话,那我也可以不要。”□□说这些话的口气,像是在跟林尚川求婚一样。
林尚川一个字都不想再说了,起身去结账了。
“账我结了,我很忙,先走了。”林尚川说完就走了,□□再叫他,他头也没有回。
有些伤痛,时间可以治愈。从□□被救回来时,他就告诉过她,她最需要的是时间,而不是爱情。可是很显然,时间能治愈的,也得是愿意自救的人。她七年前可以拿死来威胁,七年后自甘堕落成这样,这根本就不是时间的问题。
有些过往,有些错误,无论过去多久,它都不会消逝。它依然会在某一个时间,某一个地点爬出来。一遍一遍地提醒着你,看,这就是你的过去。
林尚川漫步在大街上,他没有回学校,也没有回酒店,他想去一个没有人找得到他的地方。走着,走着,他感到脸上一阵冰凉。
原来,北京下雪了。
他抬头望着纷纷坠落的雪花,伸出手让雪花落入掌心。他希望这北京的雪,下得跟白末镇的雪一样大。
他希望明桢也能看到这漫天纷飞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