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傩戏跳的曲目是《春神》。
锣鼓声一起,街上的人都站在街路两侧,人头攒动。
崔屿喜热闹,巴巴地越过人群往外头望去。
傩戏的开场是由两位带着大头笑面童子头套的人作滑稽动作挑起气氛,锣鼓喧天唢呐响,待头旗一过,便由额化丹朱纹,浑身雪白的神牛拉着车缓缓走过街道,车上是一只大鼓。
与贺浔之前看的那场傩戏不同,贺浔那一场叫《夜神杀》,讲的是夜神惩罚无数逃避罪责的罪人的故事,所以,它的整体节奏偏沉重,肃杀。
这支是《春神》,是迎春曲,所以它节奏是轻快的。
“春神!”
“春神!”
“……”
有人此起彼伏地叫喊着。
崔屿顺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只见这所谓的“春神”身着一身金纹绣百花的服饰,身体纤细如柳条,他在鼓点声中照着节奏赤脚起舞,脚踝间晶莹闪亮的铃铛声音“铛啷”。
春神抬头,隔着通灵面具作出噤声的动作,这动作他做起来竟然能看出一种“神性”!
隔着人群,春神一个转身,衣角同他乌黑如墨的青丝一起飘逸地荡起来。
接着,他手捏桃枝,在喝彩声中轻盈跳上鼓面。
“咚咚咚咚咚——”大鼓响起了厚重的声音。
仿佛在捶击时间,发出悠长的回馈,透过耳膜,让周遭的生灵都发出回音。
“鼓上舞?”贺浔的眼神轻飘飘打在崔屿脊柱上,他想起了某个人好像会……跳来着。
贺浔拽过崔屿,问:“你也会跳成这样的么?”
春神从大鼓鼓面中央起跳,在空中犹有滞留感,他的腰一翻……在空中让自己的身体弯成一道凌厉的圆弧。
“绝对不可以。”崔屿下巴要掉了,他正声道。
要是让他这样,他得把腰折成两截。
“春神”舞者动作柔而有力,在猝然之间,他掌心的桃枝颤巍巍地往崔屿面前递过来。
崔屿有点吃惊,懵然之间没有反应,他便见这根桃枝突然之间变幻了角度,径直向贺浔的下巴抽过去。
“啪!”
是十分清脆的一声。
在崔屿的耳边响起,如听仙乐。
这傩戏的桃枝道具都经过了筛选和加工,这桃枝及其软的,还被除去了倒刺,抽过去时并不会感觉太疼。
但……还真没人在这么大庭广众之下抽过贺浔,连张都安张大人那时都只是拿镇纸砸穿他的轮椅背靠而已。
见状,崔屿乐了,嘴歪到一边来,连说话间都带着一股生动的笑意,他嘴上安抚,“没事哒没事哒。”
贺浔不言不语。
崔屿继续安抚:“这是,春神在祝福你。”
他实际上口是心非地想,若是能换成自己抽贺浔,他估计能乐到嘴角咧上天。
贺浔倒抽了一口气,“拿受虐当祝福?”
崔屿:“……”
你不要想得这么明白啦,我只是在安慰你。
哪知刚幸灾乐祸完,下一秒那根桃枝又“扭呀扭”舞到了崔屿面前。
崔屿瞟一眼刚刚有幸被“祝福”,于是现在正捂着下巴一脸“开心”的贺浔……崔屿现在有经验了,他刻不容缓且警惕十足地护住自己的脸。
“噗。”
意料之外,那颤巍巍的桃枝尖点了点崔屿的鼻尖,崔屿忍不住想闭眼,但在闭眼之前,它竟然变出一只带着金色磷粉的蝴蝶!
这蝴蝶抖动翅膀,触角一晃,直接飞向崔屿的鼻尖上停靠着。
他呆呆睁眼,与这蝴蝶正正对上。
这蝴蝶看起来甚是灵动可爱。
贺浔现在看起来开心得要爆了,牙齿都要酸掉了。
春神再次跳到大鼓上,衣诀飘飘,动作似蛟龙戏水,一举一动就像一位真实的会“悲天悯人”的“神”。
神赐福万物,神爱世人,他手眼通灵,他全知全感,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但是,“春神”只是一位扮演者而已。
要是这世间真有神……那估计也救不了他。
贺浔眼睁看着春神一个转身,瞬间身体变成透明,然后衣服哗啦一声堆到大鼓上,代表“春神”身份的桃纹白底面具落在衣服正中/央。
从皱乱的衣服里飞出一群蝴蝶,翅膀皆是带着白金色的磷粉,四处散开来,让人好似处在一个美妙的幻境中。
一时之间都是惊叹声。
贺浔转头,一眼就能看到崔屿这一副没见过世面的呆样,他不由吃味地想:这一个傻蝴蝶成精有什么好稀罕的?
“或许这衣服上擦蜂蜜了。”贺浔忍不住道。
才会冒这么多蝴蝶来。
这都是些哄骗小孩子的小把戏罢了。
可擦不擦又有什么问题?
只要好看,看起来有意思就行。
若是人人都揪着戏法背后的门窍来看,那看戏法还有什么意思?
看这种东西不就图一乐吗?非要去砸人饭碗。
崔屿“嗯”一声,敷衍道:“公子好聪明。”
聪明的公子见崔医师连个正眼都不屑得给自己。
聪明的公子于是伸手在崔屿面前挥了挥。
他没反应。
聪明的公子咬咬牙,拖慢语气,“崔……屿……”
崔屿“嗯嗯嗯”,道,“我听到了。”
听到你叫我名了,也不用一直叫,这样搞得我像走失小孩一般。
聪明的公子对崔屿这个半天蹦一句话的榆木疙瘩颇无语,叹了口气。
“就你这样子,以后除了我,看有谁还肯理你?”
本来贺浔是有些不满的,但想到这一层面,他又觉得自己的脾气真的是太好了。
这么一想,他就觉得,对方有没有敷衍他这件事情其实也不那么重要了。
毕竟崔屿这人“敷衍”,纯粹是因为他不善言辞,怕一不小心说错了话惹人讨厌。
而大度的自己肯定不会因为这种事情生气,毕竟崔屿已经这么喜欢自己了。
……
——以后把你“除”了——
还有这种好事?
崔屿忍不住抬眼,狗狗祟祟地笑一声,露出自己牙齿的四分之一,在贺浔注意到之前,他立马调整好表情,心如止水,面如死水。
傩戏班子远去,天色渐晚。
崔屿把买来的大摞东西通通在客店卸了下来,肩膀顿时轻松了不少。
“那个扛刀的小姑娘打猎得的那只白狐……你看喜不喜欢?”贺浔跨坐在凳子上,拿着茶杯端详,开始莫名其妙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