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烁影骄傲地点头。律易棋觉得自己被攻击了,很生气,转头多拿了一个没用过的勺子,从康烁影碗里舀了一勺黑芝麻糊。
他舀完那一勺,和刘征兰充满怜爱、像看玩自己尾巴结果撞上马路牙子的猫猫狗狗一样的眼神对上了。
“干嘛?”他警觉。
“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她说,“当事人,造成这件事的那两位,现在去哪了呢?”
律易棋真没忘:“她俩去了哪里其实无所谓。”他说,“我把那个跳格子擦了,她俩要考虑的只有如何说服自己。”
“这么草率?不会泄密吗?”
“不怎么会。我们的文明里有一个社会学词汇,你们地球的一位科幻小说大师也提出过类似的解释。好像叫Sep,意思是Somebody else's problem,别人的问题。就是我们的大脑会自动过滤掉的,让我们视而不见的问题。因为对我们的生活没什么影响,所以我们也不怎么在意,最后就会成为一个盲点,或者被自动补全。”
“真的?”刘征兰觉得这个风格不太对。
“真的。”律易棋神秘一笑,“至少科幻小说那部分是真的。总而言之,她们会自己找到解释的。”
此时此刻,“她们”,溜进旧楼,偷走了器材室老师的钥匙,钻进桥牌室,打起了桥牌。对之前发生的一切全然没有悔意,可谓是各种意义上的死性不改。
宋玉芳兴致勃勃,一边打牌,一边嘎吱嘎吱嚼着年轻人的小糖球。她的味蕾老化了,早已不像年轻时那样敏感,做饭加的盐往往比年轻时多小半勺。甜味却比咸味更能刺激她,牙神经的疼痛自会提醒她一切。
“好久没有一起打牌了。”她欢快地说,“你说,我们怎么没有约着一起打牌呢?”
“我不上班?不赚钱?”孙家二的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
宋玉芳的手停住了。她用钝刀般的眼仁看着孙家二皮肤松弛的脸,牌的边缘割过她的指尖,最后也只能在她粗糙的指腹上留下浅浅的划痕。
“真的一点时间都没有吗?”她说,“我生过女儿,我也上过班。我不是每天都拖地,家里轮流洗碗,饭菜在电饭煲里热着就行,经常是我回家了,女儿早就吃完饭了。那个时候榕城还向好,总是有很多人。晚上我出去扭秧歌、跳舞、带着我女儿去逛公园。但是我怎么没有想到要和你们见面呢?”
孙家二惊诧地打量她:“你神经病吧!”她说,“有时间和老公小孩在一起,谁和初中同学出来打牌啊!”
宋玉芳没有回答。她总是慢吞吞,话少,但每天脑子里的话能填满十卷磁带:“你初中毕业后不是去做诈骗了吗?现在还做吗?”
“卖盗版光碟怎么就叫诈骗了!我那叫重创资本主义!”孙家二颇为得意地挥舞着左手,“后来还有自印明星海报,倒卖纸壳箱,代签字,躲着城管卖自己家做的淀粉肠和跳大神。”
……听起来全都离诈骗不远。宋玉芳甚至猜测她的淀粉肠用的是最便宜的原料。
孙家二理直气壮,“我卖明星海报都比市场价便宜,跳大神也不喂乱七八糟的草药和土方子,有客户才有我的行业!我只拿钱,又不欺负人。没有我,那些小孩儿只会更惨。”
宋玉芳懒得回复她的歪理邪说,她把牌倒扣过来,双手掌心贴近,比划出一个小小的缝隙:“你一点点空闲都没有?”
“谁跟你一样闲。”
宋玉芳把手又贴近了些许,强调那个“一点点”。
“……好吧。我儿子有时候去朋友家玩,那个时候我能出去跟老太太们扇扇子。”
“为什么我们没想过出来打牌?大家可能时间对不上,但我们怎么连试都没试过?怎么没有一个人想过?”
孙家二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即使上学时大家紧密得仿佛一个人身体里的细胞,但所有人都默认,初中毕业后,大家就会分开了。大家会是见面了叙旧的关系,会是给孩子的怀旧故事里的角色,会是老了之后的一通电话。唯独不是出来打牌的关系。
为什么?为什么没有一个人想到要一起打牌呢?难道大家在桌子上玩那一副牌的时光里,有人出了千吗?有人没付出真心吗?有人自始至终都没有理解规则吗?
还是因为,我们那个时候都太年轻了。年轻得没有重量,年轻得可以轻松地跳格子,年轻得以为研究透桥牌,就研究透了世界的秘密。
但是很快,孙家二想通了。这个人生里,只有婚姻、工作和孩子才是真正的牌局,其他的东西都是桌布上的褶皱。友情啊,桥牌啊,都是奢侈的东西,它们比金条还稀有,比太阳还遥远。拥有它们的只会是住在别墅里的富人和远离地球、住在太空站里的天人。
她把这些告诉了宋玉芳。她多年前的朋友看着她,脸上有很多脂肪流失的痕迹,这让她显得沉重,老迈,不轻盈。
“这是一种不现实的东西!”孙家二絮絮叨叨地说,手上不停地出牌,“大家都有自己的事要忙!明知道聚不起来,为啥还要聚呢?”
宋玉芳没有说话。
“大家差得够远啦。我是个搞诈骗的……不对!我是搞心理咨询的!你是个扫大街的。有些人是收租的,还有些人是老公养着的。我们哪里能聊到一起去。”
孙家二是这么说的,但她也明白这里有一个小小的漏洞。打牌的时候,是可以不说话的。只要看着牌就好,只要揣摩队友的行动就好。做什么工作,找了什么样的对象,孩子的成绩如何,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无需猜测的。
要猜测的,只有手里这一副纸牌。
“其实我想了想,不知道对不对。”宋玉芳说,“桥牌是有规则的,生活肯定也有,但没人告诉我们。在这个规则里,结婚,生小孩,大概是黑桃,有钱是黑桃A。其他的东西各有各的等级。友情和桥牌大概是红心或者草花吧。”
“你想说什么?”
“我是想说,不止黑桃能赢。偶尔也有红心和草花作为将牌的情况。黑桃也不是最大的,黑桃上面还有无将。”宋玉芳摊开手里的牌,大方地展示给孙家二看。她手里没有黑桃,最大的牌不过是草花K,“而且,没有方片,红心和草花,要怎么组成一副牌呢?”
世界的规则就是这么简单。它不在老人的经验里,不在孩子的哭声里,不在亮闪闪的硬币里。从头到尾,它都在纸牌里。
很多东西都有了解释。原来家人和金钱让她感觉单调、不足够,是因为它们是骗局。满手的黑桃是组不成一套牌的。
孙家二用了六十多年构建起来的世界,用老人们的经验,用同龄人们的语言,用古人们的价值所构建出的铜墙铁壁下,掩埋地基的土缓缓滑落了。
她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愤怒:这难道是她的错吗?没能成为一个正直的人,没能有体面的人生,没能坦诚地面对自己,这难道是她的错吗?人们都是这么迎来老年的,人们都是这么度过人生的,难道所有人都是错的吗?难道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在害她吗?
投奔多数远比坚守自己的内心要容易。孙家二豁然起身,用嘶哑的方言痛骂道:“你嫩娘说的什么晃子嘞,害是俺的错嘞?嫩凭啥就觉着俺稀得跟嫩玩?打个牌嫩娘的值几个钱内?”
被方言劈头盖脸一通骂的宋玉芳却嘻嘻笑起来,熟悉的乡音从她舌尖蹦出:“嫩要是不稀得,留在那边当桥牌王干什么嘞?”
孙家二说不出话了。她已经很难轻松地哭出来了,她的鼻子堵塞,鼻炎药常年揣在兜里。可是此时,眼泪还是沿着她她粗糙的皮肤褶皱,爬满整张脸。
神婆和保洁对视了。两人看着彼此的眼睛。
孙家二和宋玉芳对视了。两人回到了初中的课堂,那个在课桌下,和前桌的老谢、小杨,旁边的白小姐、老李,还有后桌的玉儿、小金,一起打桥牌的日子。
那个时候,只要有空,他们就争先恐后打桥牌,记录胜负的纸张,一天能用两面。大家尽量不发出声音,只能用草稿纸对话。要是老师的眼睛投过来,他们就会装作无事发生。
只要任何两个人对视上了,那可就完了。越严肃的场合越憋不住笑,那两个人就会骤然开始狂笑,笑到空气从肺里溜走,笑到肩膀开始抽动,笑到眼泪模糊视线,笑到脖颈伸直脸庞高扬。
孙家二和宋玉芳再次发出了那样透彻、欢快的笑声,她们已经几十年没有这样放声大笑了。她们年轻的灵魂仿佛跨越了时空,回到了这张牌桌前,但是中间那没有相见的几十年,还是清晰地横亘在她们中间。
笑声渐渐停歇,孙家二跌在椅背里,揉弄着脸上僵硬的肌肉。她的声音轻轻的,仿佛是从很远很远的过去传来:
“我十五岁的时候,以为自己能玩一辈子桥牌……”
她的话音落下,这把牌便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