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酒醉,而她却是自始至终清醒的一方,原来最锋利的刀,是清醒着数完每一寸凌迟。
“太太……”浮春抖着手去拾地上的衣裳。
“出去。”林惜染的声音轻得像飘絮,却让浮春瞬间红了眼眶。
如若是从前那个林家大小姐,林惜染定会毫无顾忌地反抗,从此与穆云安再无任何瓜葛牵连。可是,如今她的阿兄还被关押在军中牢房中审问,她如今已没有与穆云安生气的权力,她自己受些委屈不算什么,当务之急是营救出阿兄。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痛让人清醒:现在不是逞强的时候,她要学阿兄的低头,学会在这铁桶般的军营里,借力打力。
铜盆里的水已经凉透,林惜染却像感觉不到冷似的,机械地擦拭着身上的痕迹,当帕子擦过锁骨处的淤痕时,她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当务之急,是赶在穆云安下狠手前救出阿兄。
在这壁垒森严的军营之中,唯一有能力且有可能帮到自己的,唯有身份尊贵的乐安公主了。
她对着铜镜梳理好鬓发,便心急如焚地往外去,直奔乐安公主别院。
“臣妇叩见公主殿下。”
在花厅一见到公主,林惜染立刻提着裙摆直直跪了下去。
她急切地禀明来意,恳请公主殿下能为林惜康的身份作证,同时也希望公主能出面证明林惜康来军营送田里特产一事,乃是奉了公主的口谕,“若殿下肯出面作证……”
乐安公主端起茶杯,缓缓抿了一口,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轻笑:“你为何对林惜康的生死这般在意?不过是个罪臣之子,能有什么资格让本宫为他出面求情作保?”
林惜染一听,忙不迭地摆手解释,“殿下,他家里人此刻必定心急如煎,他可是林家唯一的儿子,而且,他是无辜的啊。”
“放肆!”乐安公主瞬间脸色一沉,猛地将茶杯重重地砸在桌上,“砰”的一声脆响,茶水四溅,溅落在案面上。
林惜染吓得浑身一颤,膝盖下意识地一软,重重地跪在了冰凉的青玉砖上,膝盖被撞痛,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却只能强忍着,低垂下头,乖乖听候训责。
“你到底还有什么隐情瞒着本宫?”九公主厉声质问:“穆校尉为何动怒,你与那罪奴……你还打算瞒本宫到几时?还妄想让本宫做你的挡箭牌?”
林惜染僵住了,她不敢直视公主那双利刃般审视的眼眸,膝行两步,小心翼翼地解释事件的来龙去脉:“殿下息怒,那日臣妾奉命浣衣,只是怜林惜康衣衫褴褛,便在把浣好的衣裳交还给他时,顺手送了他一身长衫,让他换上,可谁能想到,他出门时恰巧被凯旋归来的穆校尉撞见……”
话音未落,一只茶盏已在她脚边炸开,滚烫的茶汤溅湿了她的素白罗袜,烫得她小腿一阵刺痛。
“好个怜惜!”
乐安公主怒极反笑,那笑声里满是嘲讽,“本宫还没有追究你私底下勾引林惜康之事,你倒有脸要本宫站作证?穆校尉怒成这样,就为件衣裳?”
“治你的罪的是穆校尉,要讨饶也该寻正主去,话说回来,本宫是命你洗完衣衫还给林惜康,可并没有让你借着由头行那等龌龊勾当,谁知你竟是这等货色。”乐安公主的声音如浸着冰雪,字字句句都像冰碴子。
林惜染被这般讥讽批驳,满心委屈,却无力反驳,只能默默跪在那儿。
恰在此时,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珠帘一响,一侍女垂手进来,先是朝乐安公主规规矩矩地屈膝行了一礼,待主子抬了抬手,才凑到公主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当真?”乐安公主立刻站起身,眸中的怒意已化作玩味的笑意,回头睨了林惜染一眼,“走,随本宫去瞧瞧热闹。”
闻言,林惜染顾不得膝盖的酸麻,赶忙起身,提起裙摆跟了上去。
当随九公主来到辕门时,正看见一位满头白发的老人直直地跪在泥土地上,额前新涌出的鲜血顺着眉骨滑落在地,漫天黄沙卷起他褴褛的衣角。
林惜染的呼吸骤然凝滞,她盯着那道熟悉身影,望着那双皴裂如松皮的手掌,这双手曾执笔挥就过《治河十策》,此刻却只能深陷在砂砾中,为了儿子苦苦哀求。
林惜染的手不受控制地紧紧攥起,手指甲深深掐进了手掌的肉里,冷汗瞬间将素绢中衣浸透,凉津津地贴在脊背上,可五脏六腑却烧灼般疼痛。
那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正是她日思夜想的父亲大人啊!突然被一阵风沙迷了眼,只觉眼前一阵模糊,恍如隔世。
再看父亲,乌发已然全白,身躯削瘦得厉害,粗布衣衫空荡荡地挂在单薄的骨架上,原来挺直的腰背,此刻也因长久跪地而弯成了弓形。
南疆的烈日在他脸上刻下深壑般的皱纹,曾经意气风发的面容,如今只剩下一层黝黑皲裂的皮囊包裹着颧骨。
“求校尉……犬子他断不会……”沙哑的哀求被风沙撕碎,消散在这空旷的军营之外。
穆云安神色冷峻,靴底碾过老人颤抖的指尖,留下一道泥印,林惜染死死咬住舌尖,直到尝到血腥味道,才忍住扑上去的冲动。
穆云安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了,独独留下仍跪在地上,形单影只、满心凄凉的林旋。
林惜染看着老父慢慢撑起身子,起身时晃了晃,扶了下旁边的拴马桩才站稳,粗布衣袖沾满了黄土,他拍了拍膝盖上的灰,颤巍巍、孤零零地走远。
望着父亲那虽单薄却依旧挺直的后背,似他们林家零落成泥的最后一缕体面,泪水瞬间模糊了双眼,她强忍着不让泪水落下。
突然想起小时候父亲教她写字时说的话:“笔要握稳,腰要挺直,人活一世,总要留几分骨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