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吧是吧。”

话是这么说，五条悟看着眼前的女孩一脸认真的认同样子，嘴角还沾着奶油，在觉得狐疑的同时更多的是觉得很好笑。

显然他们在说在想的东西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事，但是山间岚全然一副共鸣度100%的样子使用了更加尖酸的比喻，两个人各说各的但却莫名其妙达成了共识。

“山间小姐还没回答我第一个问题哦，你下午的时候在看什么书呢。”他的视线无意间瞟到了被移到一旁的那本级厚的书，红色的封面印着黑色的简短名字，他看不太清。

“啊，抱歉！不过那都是因为被五条先生吓一跳的缘故才忘记的吧。”山间岚下意识地道歉，然后又突然想起了来龙去脉，用开玩笑的呵责语气抬头挺胸地反驳了回去。

她将那本书拿了过来。

“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五条先生有看过吗？”

“有听说过，但是这种厚度的书对我来说也太勉强了。”

“嗯我懂……我刚开始看的时候也是下了好大的决心。不过目前为止的故事很精彩呢！”

“是嘛，是怎么样的故事呢？”

“嗯，很难总结哎……我现在也只看了一半，大概就是关于善与恶，法律和道德，现实和妄想，英雄主义和人性本质这样一些矛盾对立的东西，如何在接近崩溃边缘的精神缝隙里拉扯纠缠的故事？”

女孩微微皱着眉头，努力地想要给出一个准确又精炼的介绍。

“这样说吧，主角（“拉斯科尔尼科夫！这名字真的太长啦！”她抱怨着）秉持着类似于丛林法则的超人主义，坚信世界上的轮转和运行实际都掌握在少数的1%的人手里，这些人拥有不凡超群的实力，统治方方面面，而剩下的99%人不过是做着蝼蚁一般的按部就班的工作，一切按照这些‘超人’们的规则，不闻不问，平平淡淡地过完一生。而这些掌握权力和力量的人，也同样可以掌握杀生大权，对于那些他们觉得于人民百害而无一利的虱子们，他们是可以为了社会杀死他们的。“

显然这一大段话要在脑子里组织好语言再陈述出来需要极度认真，山间岚端起她所剩不多的杯子吸溜了一口接着说道。

“于是这个主角便自认为正义地去为民除害，杀死了一个放高利贷的老太婆，可是却在杀人之后陷入了无尽的自我焦虑，自我怀疑和自我折磨中。”

她顿了顿，追加解释道：“嘛，因为对于神子和凡人的界限和定义根本没有客观存在嘛，所以每个人都可以主观地认为自己才是掌握真理的那个人，自己给予自己权力，自己宽恕自己的罪行，但是在良知的逐渐浮现下大部分人还是走向了来自自己本身的惩罚，比起法律的惩罚这个似乎才更加折磨人。”

“我目前也就看到这儿啦。大致就是这样，最后主角有没有去自首，有没有受到其他的惩罚我也不知道啦。”

她往后向椅背上靠了靠，若有所地地望着外面早已黑下来的夜幕。

“如果是五条先生呢？如果五条先生就是拥有绝对力量和权力的‘超人’中的一员，会心安理得地按照自己坚信不疑的真理去铲除社会虱子吗？”

她撑着下巴扭过头看着身旁的人，他也仿佛追随她刚刚的视线一般凝视着窗外的黑夜，永远带着若有若无笑意的嘴角此时也少了上翘的弧度，透着山间岚以往不曾见过的认真和深沉。

“与其问我会不会心安理得，不如说看我愿不愿意呢。因为就像山间小姐说的，那些对社会无用的人像虱子一样，烦人却无处不在，就算杀死眼前的这一批还会有无数的活蹦乱跳的虱子从四面八方涌上来，杀都杀不完，也失去了杀其中某一个的意义。”

“啊我明白，就像那个动画片《瑞克和莫蒂》里的一集，牺牲了人力时间废除的Purge政策在第二天就又被新上任的政府官员恢复了。不消除虱子们脑内的偏执迂腐，物理上杀太多好像也没有从本质上解决问题呢。”

她摩挲着下巴，尝试消化男人的话。

“没错！所以！如果有什么可以一键消除全世界所有的所有的所有的虱子。”他又恢复了高昂的语气，张开双手比了一个夸张的动作，表情愉悦地说道，“我会非常非常非常乐意按下去的。”

她笑眯眯地捧着下巴看着他，对于自己刚刚给的其实稍显血腥的答案那样一副痛快又大方的无谓样子，不知道为何完全没有出乎她意料，反倒觉得这就是桀骜不驯的五条悟会自信干脆说出来的话。

她不自觉地开始晃荡起了悬空的腿。

“我可能做不到哎。还是没有办法想象自己会杀人，估计会像主角一样紧张到爆炸吧。”

话脱口而出，五条悟神情微妙的变化却让她瞬间反应过来自己说的话牵扯到了他在两年前的明尼暴雪中不经意吐露的那个心结。

那个一看就知道不是能拿出来分享调侃的，藏在内心深处的芥蒂。

“我亲手杀了我唯一的挚友。“

一个陌生的男人在她对面言笑自若地坦白自己的杀人罪。

窗外的大雪纷纷扬扬，咖啡店内的香气混合着木头燃烧的味道席卷着填满这段记忆。

她只记得男人嘴角带笑，不急不缓却又一字一顿地说出这句话，轻浮的态度和语气好像只是在说一件无足轻重，不痛不痒的小事。

但是他那一刻透出的难得的寂寥和转瞬即逝的无力让她下意识地只有担忧和关切。

“呃，我不是那个意思……”她有些慌张地想要解释。

可是五条悟笑着无所谓地摆了摆手。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罪与罚’吧。”他有些颓郁地垂着头，被眼罩箍起来的银色发丝也柔和地垂下。

长久的无言。

山间岚对于五条悟此刻沉浸在遗憾中的无可奈何的疲惫感有些不太习惯。

放下了平时嬉皮笑脸的戒备的五条悟，此时此刻就像一个对着无法改变的过去偶尔怅惘的普通人，也像一只坐在屋檐下沉默的猫。

外面的东京铁塔依旧岿然不动地伫立着，天边升起了半弦月，将周遭的轻淼淼的云雾照成透明的银白色。不知道谁的杯子里的冰块融化着挪动了一下，发出一声微不可闻却清脆的叮的一声响。

“可是五条先生。”

他听见旁边的女孩终于开口了，声音悠悠的，轻柔又平静地进入他耳中。

“我不觉得你的挚友愿意看到你们这样可贵的关系变成将你拘泥在回忆里的自我惩罚。”

“既然是挚友，那就是相互的。五条先生对于你的那位挚友来说肯定同样重要。”

“就算在普通人的一生中，和朋友也会无可避免地产生分歧和矛盾，会争执会吵架，或者被时间和距离打败，不得不分道扬镳。”

“我不太懂咒术界，也许在你们的世界，友谊结束的代价更为惨烈，不得不反目成仇，针锋相对，甚至亲手终结对方的生命。”

“可是在一起作为挚友相处的日子是不会改变的。”

“我不能妄加定义五条先生的‘罪’，但起码我不认为挚友这个头衔是五条先生的‘罚‘。”

“那样的话也太残忍了。”

冰块还在融化，月牙还在爬升。

当杯里的饮料被稀释淡化，当月亮缓慢爬出了云层，她也终于听到了身旁男人的轻笑。

“谢谢你啊，山间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