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罢,走罢。
孤独与恐惧逐渐遍布他的全身。
他撒谎了。
他是害怕的。
如果阿皎不第一个给他上坟,他会嫉妒的。如果阿皎不去看他,他会难过的。
都要死了,他还要装出一副正宫的贤惠姿态干嘛。
他抬起手想要抓住什么。
可他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明月皎的半张脸被抓花了。
那张被无数人见者赞叹的面容,右半张脸此刻已经鲜血淋漓,从眉骨蜿蜒至下颌,细腻苍白的肌肤被撕扯得支离破碎,而完好的左脸仍白皙无缺,与伤痕累累的右脸形成惨烈对比,像一幅被恶意撕碎的稀世珍宝。
她全部都听见了,她全部都记下了。
她最后从沈诀的怀里取出那薄薄的半张金丝面具,她知道那日欢好之后他便一直戴在身上,明月皎将面具轻轻扣在自己那半张血淋淋的脸上。
她的泪水已经将他面上的血晕开了,她俯身亲了亲他的发,他的额头、眼皮、鼻尖、嘴唇,耳朵。
“等我——”
……
宫变格外顺利。
鹄阳关的守将,和她早就在宫外埋伏的暗卫,还有沈朝暮的部下。
势如破竹。
凡投降者皆不杀。
当然也没有什么人反抗。
皇帝早已被沈宴禾毒的宛如一具行尸走肉,虽然不想让他死的太痛快了,但是留他活着也没什么用了。
明月皎曾无数次在脑中幻想今时今日的情景,可真正站在皇帝面前,她却没有了耐心。
人头落地。
等到沈聿骂骂咧咧的回京之后,明月皎已然龙袍加身了。
他兵临城下,明月皎站在城楼之上神色淡淡的望着他。
而后将目光移到那三万精兵身上,她正色道:“将士们,一路奔波想来是辛苦了,朕早已备好美酒佳肴,你们的父母亲族都在等着你们——”
沈聿目眦欲裂:“明月皎!你无耻——”
“沈聿你放肆,朕名谢皎,是骠骑侯谢钰的女儿,再者,朕的名讳岂是由你轻易亵渎的?”明月皎不耐的打断他,而后悠哉悠哉的从身侧的太监手中取过真正的虎符:“朕念你年纪尚小多多包容,但你实在不该和你阿姐联合起来拿个假虎符骗大家——”
“你放屁——本王手里的才是真虎符——!”
城楼上传来大太监尖尖细细的声音:“先帝铸虎符时,玄铁未固不慎磕了一下,你手中的虎符是不是真的,拿出来一看便知——”
这件事不算秘密,只是沈聿先前从未在军中待过,自然不知。
眼看他身后的窃窃私语声愈发重了,他面色苍白的将身上的虎符拿了出来,他身侧的副将一看:“果真没有磕痕。”
沈聿还想说什么,明月皎却道:“朕知晓诸位将士们此行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凡此次出行者,愿回营者,赏金一两,不愿者,即刻射杀。”
赏金便从沈聿的私库里取吧。
沈聿本就不得军心,很快大军散去,只余几人仍跟在沈聿周围。
明月皎叹了一口气,她从城楼上下来,站在沈聿的不远处。
“你还想要做甚?”
沈聿翻身下马,他认识到了眼前局势不利于他,他干笑一下:“殿下又准备处置我?”
明月皎摆了摆手:“说的那么难听做甚,你与朕到底相识一场,封号保留,至于想要留在京城还是前往封地,朕允你自行选择。”
沈聿垂下了眼,他道:“原本想要陪伴在殿下身边,只是封地还有许多东西未曾打理……”
明月皎打断了他:“行,朕知道了,你去罢。”
沈聿谢恩,而后翻身上马,那几个骑兵也跟着他一起,明月皎眉心跳了跳。
“放箭。”
破空声响起。
“不可能……”沈聿颤抖着摸向胸口插着的箭簇,指尖沾满温热的血,“我明明就要成为皇帝了……”话音未落,又一支利箭破空而来,穿透他并不厚实的肩胛。
……
新帝践祚,乾纲独断。甫登大宝,即振肃朝纲,厉行更张。以雷霆之势,涤荡积弊,凡旧制之窒碍者,悉令厘革;法度之阙漏者,重加刊定。
敕诸司整饬典章,黜浮冗,立新规,朝野为之肃然。
复遣绣衣直指分巡天下,察吏臧否。凡墨吏蠹胥,不论位之崇卑,罪无轻重,尽付有司按问。一时之间,赃银充库,奸邪伏法,吏民皆称圣明。
又命刑部、大理寺重理积年悬案,平冤狱,雪沉冤,使律法昭昭,无有遗滥。
又诏曰:“贤才不分男女,德能岂论雌雄。”
特开女科,设内廷女官之职。凡女子饱读经史、谙熟政务者,许其应试入仕。
……
谢皎愈发觉得自己力不从心了。
在又一次不慎将茶汤泼在袖口、又一次强咽下的喉间翻涌的腥甜、又一次不知不觉间便失去了意识沉沉睡去……
她在晨起更衣时,看见铜镜里的自己瘦得骇人,锁骨凹陷处感觉都能盛住一汪清水了,她视若无睹的笑笑,只是批改奏折的速度又加快了些。
还不能够。
她去探望了狱中的孟弦野,他早已被折磨到看不出人形了,谢皎突然觉得他有些可怜,于是她凑到他耳边说道:“朕决定放过你了。”
她拿尖刀在孟弦野身上为数不多的好肉上刻下“贱人”二字。
希望他下去后快些转世投胎,免得再遇见徒增晦气。
沈朝暮又入她的梦里来了。
她是期待他来的,如若沈朝暮不来,她一闭眼全是先前血腥痛苦的回忆涌入大脑,折磨她夜夜难眠。
他似乎总是有说不完的话,可惜谢皎一句都没有听清,但她也不嫌烦,就那么静静看着他笑。
她的朝暮,怎么这般看不腻啊。
翌日醒来,她忽然感到久违的轻松,她换了身装束,决定出宫看看。
真好。
她见城内街巷宽阔整洁,青石板路纤尘不染。沿街店铺林立,绸缎庄的绫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茶楼酒肆飘出阵阵清香。
她见孩童嬉笑追逐,老人倚坐门扉,悠然品茶闲谈。学堂内传来朗朗读书声,师者耐心授课,学子学女们专注聆听。
而府衙前,鸣冤鼓久未敲响,布告栏张贴着新的惠民政策,不时有百姓驻足围观,点头称赞。
好似格格不入的,唯有她自己。
唯有她自己,被困在前朝的血海深仇之中了。
她该……
谢皎的目光定定落在一卖茶水的女子身上。
等她回过神来,已经站在她面前了。
那女子好像没看见她一样,谢皎刚要开口,一男子急匆匆赶过来:“抱歉,我夫人看不见,您是想要喝碗茶水吗?”
“她为何……”当谢皎开口时,那女子突然将头转向了她。
“前朝闹饥荒时,我夫人得贵人帮助入城,她原本是答应那贵人去找赵嬷嬷的,只可惜赵嬷嬷没找到,喉咙也哭哑了,眼睛也是哭瞎了。”
既是如此。
她将身上所有的金银都给了那女子年迈的母亲,有些心事重重的回了宫。
她不想自己开创的和平盛世毁在自己手里。
趁现在意识还清醒着。
她强撑精神选择了很不错的继承人。
最后的最后。
她穿着那身龙袍,面色平静的步入冷宫之中。
谢皎深深抱住了沈朝暮的尸骨。
“我知道你等我太久太久了……”她轻轻笑了一下,“……我舍不得你难过。”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