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水冰冷刺骨,谢衡被那人撕扯着沉向水底,等脱离那人束缚时,头顶已是黑茫一片,水面看起来那么遥远……
他动作越来越缓慢,已经被冻的无力上游,身体往更深处沉去,脑海唯一划过的念头是:
今年的墓没人扫了。
就在头顶的光亮将要消失时,一抹浅色的身影出现在视线里,缓缓向他游来,天光在她身后镀上一圈轮廓。
谢衡身上的血在水中晕出一小片淡淡的红色,模糊了他的眼。那个被光笼罩的身影跟不上他下沉的速度,两人距离越来越远。
她应该走了吧……
他不再贪图光亮,闭上眼沉入黑暗。
身体像是掉入了一个无底的深渊,周围是压抑的黑和死一般的寂静,能感觉到的,只有身体毫无止境的下坠。
恍惚间,他听到了战鼓声。
滚烫的血流淌在雪地,身边的人一个一个倒下,看不清面容,分不清敌我,他能做的只有拼命挥剑。
记忆中刚才身边倒下的好像是个校尉,昨夜巡营的时候数他喊的声最大,说家里人给他来信,得了个大胖小子,嚷嚷要参军起个好名字……
箭矢掺着漫天飞雪,呼啸的狂风撞着刀剑,白色的雪被红色覆盖,最终又变成白色——那漫山遍野,森冷死寂的白成了他长久挥之不去的噩梦。
那年,他十六岁,父亲谢晟钊拼死冲出敌阵,却死于军帐之内,回来报丧的人说是旧伤复发。
谢家无人主事,无人庇佑,旁落的兵权成了黑暗里猛虎争相的砧板之肉,那些平时阿谀逢迎的人转脸成了最可怕魔鬼。
他被叫到祠堂,手中被塞进了一个不算重的冰凉物件。
“三千兵甲,是我谢家最后的希望了,此战,非胜即亡。”
于是他跨上战马,拿起长剑,来不及见父亲最后一面,只能不停往前跑,跑过捶丸场上的青草,跑过他们恣意张扬的笑脸,跑过自己鲜衣怒马的少年时光,赶赴那终年不见暖阳的地方。
关外的天实在太冷了,冷的他都忘了阳光的样子,寒气顺着伤口钻进百骸,一点一点冻住五脏六腑。
他看着眼前的尸山血海,此时已是血战的第三天,依旧没有援兵——他们被放弃了。
他看向始终晦暗的天空,绝望的闭上眼。
“坚持一下,谢明淮,再坚持一下!”
这声音如暖阳撕裂阴霾,春光作序,万物和鸣,积雪之下,草木蔓发。
他寻着那束暖光找去,挣扎着睁开眼,水浪声渐长,胳膊上的刺痛让他稍稍清醒了些。
远山如黛,薄雾轻拂,东方层云之下,泄出一丝曙光。
谢衡视线迟缓的向下,看到了腕上系着的一根天青色丝带,将自己与另一只戴着金玉链的手紧紧缠在一起。
那手白皙娇嫩,被冰冷的河水冻得指节泛红、微微发抖,但仍紧紧握着他的手腕,像是永远不会松开。
他缓缓抬眼,看到了一双和煦明澈的眼,像是朝阳,他下意识拉近她,想要靠近那温暖。
她似乎说了什么,但他耳朵嗡鸣,脑袋也晕沉不堪,什么都听不清,他闻着那清淡的荷香,任由自己砸进她温暖的颈窝。
……
日月轮转,清风鉴水。蜻蜓绕着篱笆上的喇叭花落下,一只黄狗追着蝶儿滚进了菜畦里,鸡鸣惊醒了屋内人的长梦。
意识回拢,谢衡皱眉扫向四周,忽感什么东西划了下手心,他低头,看到了一条天青色发带。
他思绪一顿,昏迷前的那段画面一股脑涌来,痛觉好似也苏醒过来,针扎似的凑热闹。
谢衡叹口气,捏了捏眉心。
此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那个清脆的声音像是从梦里穿了出来。
“你醒啦!”江云悠手里攥着一捧野花,插到桌上一个草编的篮子里“感觉怎么样,伤口还疼吗,烧退了吗?”
谢衡刚醒反应有些慢,被她一箩筐问题砸的愣了两秒。江云悠借着这个空隙三步并两步走了过来,伸手探上他的额头。
谢衡下意识伸手一拦,结果忘了她的发带还缠在手上,两人双双一愣。
谢衡是真的刚从长眠中醒过来,眼里惯有的那层冷淡的外膜还没来得及戴上,如此一愣下竟忽然显出些懵懂的意思,这个表情放在他这张英挺的脸上反差太大,让江云悠想到戏本子上某些十八禁的桥段。
她眼睛忽然不怀好意的一弯,戴着金玉链的手滑向他腕间,将握未握的捏着那根发带,弯腰贴近他。
“明淮哥哥,怎么现在这么生分?你睡着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
不过谢衡可不是戏本子里柔柔弱弱的病秧子,他闻着近在迟尺的荷香,鬼使神差的,他手指微动,将那根发带灵活的绕过她不安分的手,江云悠只来得及睁大眼,就被他困住手腕往下一拉。
其实他用的力不算大,但江云悠本就站的吊儿郎当,这一下直接跌坐在床上。等她手忙脚乱的撑住身子再抬头时,发现两人高低位置已经掉了个过。
谢衡那双深邃多情的眼睛不必做任何表情,只要稍稍弯出一个弧度,就足以让人沉沦。
“是吗,我暴露了什么?”
他刚苏醒的嗓子有些哑,听起来带着蛊惑人心的意味。
江云悠只是想顺口顺习惯了,属实没想到他会反击,这下嘴巴和脑子一齐失灵,呆呆的仰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