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寒,美国,加州,洛杉矶。地中海气候的形成,赋予了这里拥有一个温暖而干燥的冬天。在这里,太阳毫不吝啬地挥霍着自己的光芒,来自西北面的海风则带着太平洋东岸特有的腐朽味道充斥着整个城市的上空。
“咳咳、咳咳。”两声咳嗽,让陈昭梁感到一阵晕眩。
“哎哟,我就说你,每晚都写文章到下半夜,要不就是看书看到三四点。昭梁,你就不能想想你自己的身体吗?”见丈夫又咳嗽了,吴逸菲即刻拍了拍他的后背。
“哎,我晚上也睡不好,不如写写东西,看看文章。我又怕回到房间惊醒你,所以就在书房里凑合半个晚上。你睡眠也不好,睡得轻,我不想打扰你。”陈昭梁拍了拍妻子的手。
因为身体不适,陈昭梁一大早就来到家附近的私人诊所看医生。吴逸菲自然跟着丈夫一起就诊,她太需要知道丈夫目前的健康状况——自从多年前陈昭梁被诊断出抑郁之后,他都在配合医生吃药治疗;倘若这时有半点意外,估摸之前的治疗可能前功尽弃。
这美国看病原来这么贵,私家医生一个小时要三百美金。之前看着丈夫治疗抑郁症的账单,吴逸菲也觉得咂舌。
好歹我们还有几分商业保险在手,否则光看病这个开支,早就要去教会领救济餐了。陈昭梁只能无奈地摇摇头。
现在看国内的医疗,也并不是都不好。起码,看个感冒之类的,开个药都不用这么贵,还有医保呢。吴逸菲感慨,现在的中国也不是一无是处。
是啊,变化太大,中国早就不是当年的吴下阿蒙。陈昭梁妇唱夫和。
“这就是你一直抑郁的原因。你太过于随和和委屈自己了。”看着丈夫两鬓的白发,吴逸菲也是一肚子的闷气。
“怎么了,疼爱你还变成委屈自己了。”陈昭梁带着一丝俏皮望着吴逸菲那张被年龄缓缓吞噬的脸庞。
这些年,随着陈昭梁治疗抑郁症的深入,吴逸菲承担起大量的家庭工作;原本天生丽质的她,也被生活上的各种繁琐和杂碎折磨成昨日的黄花。
“我倒希望你能配合医生,尽快治好这个病。”吴逸菲的双眼又开始婆娑起来。
“我会好的,逸菲。”陈昭梁拉起妻子的手,攒紧在自己的手心里。
“话说回来,昭梁,你打算继续在大学里教书吗?”吴逸菲开始旧事重提。
这两年,前来邀请陈昭梁担任企业的首席研究员或首席经济学家的美国大企业是络绎不绝。资本家们看中了陈昭梁在研究中国宏观经济方面的成绩和名声,希望他能够应邀加入旗下的企业,为自己的企业多造一块金字招牌。
何况,资本家们开出的薪水也远超学校给出的待遇,差距甚至高达数十倍之多。差距十倍的待遇,但凡是普通人,都知道自己应该如何选择。
但,恰恰相反的是,陈昭梁不是普通人里的一员。
“我怕,我不习惯外面的商业社会啦。”陈昭梁看着妻子,脸上满是尴尬。
尴尬的陈昭梁,一直在抵抗着来自外界的诱惑。他清楚,再清高的人,在闻过铜臭的味道以后,堕落就是瞬间的事情。
“谁都有不习惯的时候。我当年去银行就职,不也是挣扎过。人家老外就是瞧不起你中国人,总认为我们很笨很愚昧,加薪你最晚,升职你最晚,工作你最多,任务你最重;但我也硬着头皮熬过来了。昭梁,你的本事和能耐,比我多好几倍的,但凡你愿意,你在投行和咨询公司的前景,是我的十倍都不止。你看看美林刚请的那位首席分析师,论外表、资历、地位和学识,样样都不如你,但人家就是敢去应聘。一年三十万美金的基本工资啊,奖金之类的还另算;每年三次公费出国旅游,都是带家人的;一百万美金打底的私人医疗保险,也是带家人的。你说吧,以你的水平要是你愿意,你的待遇还能更高,顺便我和囡囡也能沾点光。你要是干得好,我就回家当家庭妇女咧,我一个女人家,那里愿意在外面抛头露面的,哎。”吴逸菲一再怂恿陈昭梁,要鼓足勇气迈出第一步。
对于吴逸菲而言,年纪愈四十的她,早就遇上了职业上的天花板。一直在投行界兢兢业业多年的吴逸菲,虽然被称为中国通,但在一众来自国内、背景及资源深厚的年轻竞争者面前,也渐渐失去了以往的光环。
现在的投行只需要三种人,一种是干活的,一种是带资源的,一种是带资金的;我吴逸菲除了干活之外,其他两项的本事基本为零。吴逸菲曾经如此嘲讽自己。
“这么说来,我的身价确实不菲噢。”陈昭梁看着满脸期待的妻子,也不好直接拒绝。
“是啊,只是你不知道而已。还有,你的抑郁症,也是和你的职业有关。你的内心很纤细,个性又很固执,一直待在学校里,总觉得自己的理想和现实之间有鸿沟。加上你又不善于社交,也不喜欢运动,所以其实你的病,有一半是来自工作的。它给你造成的压力太大了,大到你完全无法去承受。昭梁,换个工作,换个环境吧,不单是为了待遇,也是为了你自己的健康,为了我和囡囡的未来着想。”今天的吴逸菲,就差掏心掏肺。
“但是,我总觉得去投行或咨询公司,没什么意义。”陈昭梁干干地回应了一句。
“你就是因为干什么都需要找个意义,所以你的生活才越来越枯燥没意义,然后连累家里的人。”一听陈昭梁的推搪,吴逸菲立即气不打一处来。
“不,我什么时候连累家人了。我在家是不是也干活,囡囡是不是我也带着玩。”听见“连累”二字,陈昭梁也急着较劲起来。
“你说说,这几年,你陪着囡囡去哪里旅游了?没有。囡囡每周两次的钢琴课,你陪过没有?没有。我们的父母都老了,几年都来不了美国探亲,我让你请假和我回国探亲一趟,你一直说没时间。呵,然后你去西雅图开会,一去就去一个星期,中间给我几个电话了?还不是每晚囡囡说要和你通话,我才给你打过去的,你有自觉地想起我和囡囡吗?没有。”吴逸菲压低了嗓音,哽咽和抽泣则一直伴随着她的话。
私人诊所虽然人少,但毕竟是公共场所。家丑不外扬,吴逸菲也不敢过于吵闹。
但她实在忍受不了陈昭梁愈发冷漠和消极的内心。这几年,陈昭梁的郁郁寡欢、情绪低落和消极避世,愈发严重。甚至连在国内年事已高的父母亲,他都不愿过多的探问。
有时候,你一个月连一个电话也不打给你爸妈。这是吴逸菲之前的总结。
“但我也很努力地和女儿交流啊,每个周末我也会抽时间陪她出去吃饭和游乐场。在家我也会煮饭和收拾,我是有病,但不是什么事情都能归咎于我的病。”和压低嗓音的吴逸菲相比,情绪已经有些暴躁的陈昭梁却放大了音量。
两人的喧哗吵闹,很快就引起了周围人群的注意——虽然整个候诊室里,也就寥寥的数十人。更有甚者,一位身材魁梧的白人男子好心地走了过来,询问正在抽泣的吴逸菲是否需要报警。
“不需要,这是我们的家事,我们的私事。”见那白人男子好心地询问吴逸菲,陈昭梁更是怒从心生。
“但是,先生,你的声音已经骚扰到这位女士和这里的所有人。”白人男子见陈昭梁的情绪不稳,再次提醒吴逸菲是否需要帮助。
“这位先生,谢谢你的关心,我想,我并不需要任何的帮助。”吴逸菲拿出纸巾抹干脸上的泪水,好心谢过白人男子。
“那就好,很高兴你能回应我。女士,如果你有什么需要,我就在这。”白人男子双手一摊,表示认同吴逸菲的解释。
“不需要,我们并不需要任何帮忙。”陈昭梁甚是反感这位白人男子。他的音量之大,表示自己没有丝毫的退让。
“那么请你闭嘴,这里都是病人,我们需要安静。对,就是现在,保持安静。”白人男子见陈昭梁态度恶劣,也显得激动和不忿。
“我很安静,我不需要你们的关注。”陈昭梁依然不依不饶。
“你怎么了,别说了。”吴逸菲咬着嘴唇,狠狠地拉了陈昭梁一把。
或许是两人的争吵影响了医生的工作,一位女护士从诊室里走了出来,开始问询白人男子和陈昭梁,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没事,就是这位先生喜欢多管闲事。”当白人男子给女护士解释前因后果的时候,情绪不稳的陈昭梁直接甩出一句极为不得体的话。
“嘿,朋友,你说什么?我多管闲事?是你在公众场合大声喧哗,你伤害了这位女士,然后也影响到我们。”白人男子用手指着陈昭梁,手指离陈昭梁的脸,也就不到十公分。
“谁说我伤害到这位女士,她是我的太太,我在和她谈论。你有什么问题吗?为什么骚扰我和我的太太。”陈昭梁的反击愈发猛烈。
“好了,你们都不要争吵了。这里是诊所,病人们需要安静。”女护士见两个男人各执一词,只好先给两人各打五十大板。
周围的人见状,有的开始议论纷纷,有的则自己掏出手机报警。
“对不起,护士小姐。他是我先生,是我们的错,我给你道歉。”吴逸菲拉着陈昭梁,不准他继续往前交涉。
“你好,女士。如果可以的话,你们是否先出去冷静一下?或者,你们可以选择另一天再来问诊。诊费单拿出来,我可以先把诊费退回给你们。”护士的态度颇为生硬,她的语气中带着轻蔑和歧视。
“为什么要我们离开?你没权利这么做。如果因为你们的行为导致我的损失,我会让律师给你们发律师函。”护士的态度再次点燃了陈昭梁这座火山。
他觉得护士在偏袒白人男子,自己只不过在和妻子讨论问题,第三人是没有权利插手干预这种事情。
“我们并没有恶意,但是你的声音确实骚扰到其他病人,难道你不能安静?”那个白人男子没有闲着,直接跟在护士后面火上浇油。
“我的声音有什么问题,你过来说三道四才是骚扰到我们。这是我们夫妻的私事,你没权利干涉,懂不懂?难道你有什么问题吗?”陈昭梁的英语甚至比白人男子还要流利。
“先生,是你的声音才引起争吵和冲突的,是不是?”护士瞪着眼看着陈昭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