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文的话,不像是老板的言辞,更像一位学者。
阿文或许不清楚,在公开发言和私人想法之间,是存在天然的、不可动摇的屏蔽。而他,现在却想着如同愚公移山般,将这个屏蔽凿开,是多么的不合时宜且愚笨无比。
丁唯听完阿文的这席话,连着倒吸了几口气,她是懂得媒体和采访,更懂得阿文这番话的现实意义。
丁唯知道,这个采访如果照实记录,将来能不能发表,决定权已经不在她手里,而是在主编甚至是社长那里。以往那种你问我答,全程有标准答案参考的模式,是完全不符合阿文这人的个性和行事。
这是丁唯未曾料到的事情,也使得她心里暗自大惊,内心却愈发欣赏眼前这个男人,毕竟和先前接触过的那些男人相比,阿文,确实太过于独特。
这种独特,似乎不合适现在这个社会。
这个郑学文是怎么做到老总这个位置的?丁唯想着偷笑。
“可是据我所知,郑总,你们公司在埔岗区的旧改中也在频频拿地,这是不是和你所说的有出入呢?”丁唯虽然佩服阿文的独特,却依然坚定地继续追问。她知道,阿文是为数不多的,能够给自己的采访带来极高含金量的对象。
“你现在看到的,其实已经是我实施削减计划后的结果。若是按照以往的经验,以我们公司的实力和资金,那你现在看到的,就不是这几个项目了,而是会看见一系列将近数十个项目一同上马。”
“至于为什么我继续深入埔岗区旧改当中,一个是因为我们有天时地利人和的因素,另一个因素就是,我们公司是打算做出一个品牌,讲究长久稳健经营,做一个项目就成功一个那种。而绝不会因为行情的好坏,就随便始乱终弃,输掉整个口碑。”
阿文一口气完整地回答了丁唯的追问,在他看来,丁唯对他和他公司没有更多的了解和认识——阿文向来觉得,自己就是市场中最独特的一个存在。
以前是,现在是,将来也会是。
“那谈谈你对目前市场上高杠杆的看法。你的同行们似乎和你的想法做法并不一样,他们似乎更喜欢同步多批量开发,一个楼盘就是几十栋甚至是六七十栋的体量。因此,他们对于融资的需求也相当的旺盛,高杠杆的风险对于你的同行而言,似乎可以忽略,你觉得呢?你是不是厌恶高杠杆?”丁唯步步紧逼,眼神里的锋刃愈发寒亮。
“高杠杆是行业的特点,我没意见,也认为它有存在的理由。但正如我刚才所说,我不追求大体量的开发,高杠杆对我没什么影响。我更喜欢,又或者说,我更倾向于滚动式发展,利用一个项目的利润开发另一个项目,这样子虽然速度慢了,但我会更注意房子的品质和居住效果。换句话说,那种超市一般的开发商,不是我所追求的。”面对丁唯的锋刃,阿文自信而轻松地化解。
“你追求的是小而美?”
“是,还有小而精。”
“郑总,这和你的从业经历有关吗?还是你个人的喜好?”丁唯的发问,不是一般地老练。
“都有一些。我不太喜欢热闹,而且我喜欢一些有品质的物质和思维。我认为土地那么多,花点心思把住宅做好做精,让大家都能住上有品质的房子,才是应该我们开发商应该追求的。我们造的是家,而不是宿舍。”
相对丁唯的老练,阿文的回答可谓是大道至简,没太多内涵。
丁唯还想继续追问下去,但脑袋骤然一个灵光出现,觉得阿文的回答已经有太多与众不同的内涵。这些内涵,足够她凑出一篇上万字的完整采访。从业务上,丁唯对阿文的采访已经完成。
但丁唯轻轻咬了一下嘴唇,她细细觉得,类似阿文这样的采访对象,他背后的成长故事对读者应该更有吸引力。
要不,我从他的生活方面聊起,看看有什么料可以爆。丁唯笃定,她可以在阿文的身上找出他的成长故事。
“郑总,听你这么说,我觉得你是一个思想家,或者说,你是一个地产思想家,我这么说,你认可吗?”丁唯的发问有着连贯的思维,她顺着阿文的想法,慢慢触及到阿文身上。
“哈哈哈,那里,我只是一个地产公司的老总,又不是大学教授,怎么可能是思想家呢。丁小姐,你这是过于恭维啦。”阿文觉得,丁唯的问题是盲目吹捧。
“据我所了解,你的想法远远超越很多学者专家。这不是恭维,我说的是实话。郑总,你这种思想是什么时候形成的,读书的时候还是从工作开始?”丁唯再次顺着阿文的回答,给阿文继续上套。
“嗯,这个嘛,其实两者都有吧。怎么说呢?”阿文挠挠头发,开始慢慢地回忆起自己的一些经历和认知。
阿文从中学时说起,他说到自己的商业头脑,也说到家乡浓烈的商业氛围和文化。接着,阿文谈起自己读大学时的经历,以及刚开始工作时如何得到贵人的扶助;然后谈着谈着,阿文又把自己的创业过程娓娓道来,直至今日。
丁唯从头听到尾,她愈发觉得眼前这位男人的可爱之处:对于过往的臭事或失败,这个男人坦荡面对,从不怨天尤人,反而愿意在自己的身上找出缺点;更可贵的是,他认为自己其实能力十分有限,之所以有今日的成就,是时代的馈赠;个人的奋斗,只起到一个重要作用,而不是根本原因。
“郑总,听完你的成长,我觉得你很冷静、很客观,这是这个时代的大部分人所欠缺的素养。”丁唯的话,不是恭维,是崇拜。
她盯着阿文那张干净质朴的脸,心中涌起一股满是情投意合的澎拜。
难道,我是喜欢上他了?丁唯感到一点点的紧张和兴奋。她很想确认,自己内心刚涌起的那股热浪是不是喜欢一个人的感觉。
丁唯开始在脑海里搜索起来,上一次有这种异样的感觉是在何年月。
噢,丁唯想起了,那大概是七八年前的时候,她第一次情窦初开,跟着自己的大学男友在柳树下卿卿我我,就是这样的一种感觉——内心早澎拜不已,但身上却迈不开第一步。
她再次用手盘了盘头发,然后身子稍稍侧躺在沙发上,用带着一点含羞的眼神望着阿文。她希望,能够在阿文的神情中找到答案。
阿文倒是自然平静的很,丁唯内心的澎拜,他毫无知觉,只觉得这个女子也是难得的人才,要样貌有样貌,要思想有思想,是一种典型的大都市女强人。
在阿文的经历中,类似的人物不曾出现过。
初恋的质朴,妻子的高贵,是阿文这辈子到此为止对异性最大的感触。
“可惜啊,我所想的,和现实有很大的距离。有时候看到这个市场的疯狂,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就是堂吉诃德。哈哈。”阿文自嘲,他倒希望自己能入世一些。
这些年,阿文也是酒色财气个个沾满,但他的内心总是希望,这个世界会变美好一些,变和善一些,变自由一些。
小郑,你大概不应该做生意,你合适去做学者。几个和阿文交情颇深的官员干部,都曾这样评价阿文。
这些有点学识和素质的官员干部,是因业务关系和阿文走在一起,但却被他一些独特的思维所愿意深入的交往。
阿文能够获得多少人的青睐,也和自身的独特思想有关——虽然有些人也很反感,甚至觉得阿文过于另类。
但,独特的人,永远都有同样独特的人一起同行。
“堂吉诃德,哈哈哈,这个比喻好,我喜欢。”听着阿文的自嘲,丁唯一下子放松了自己。刚刚的紧张与兴奋,突然间被全然释放。
她觉得,这个男人要真的是堂吉诃德,她愿意骑着马跟他去找风车决斗。
“你读过《堂吉诃德》?”没有任何来由,阿文突然反问丁唯。
“嗯,大学的时候。那时候想当作家呢,结果现在,成了一个文字承包商。哈哈。”放下包袱的丁唯,此刻似乎又回到读书时那个大大咧咧的女孩。
“文字承包商,这个称呼我也喜欢。哈哈。”阿文被丁唯的小幽默逗起来。
恍惚之间,他发现眼前这个女子,居然和自己有着某种异样的感觉。
收起笑容的阿文,感到自己的脸上突然涌起一股莫名而至的绯红,一阵麻麻的热烫感在脸上骤然散开。
这,是什么感觉?阿文内心一颤。
此刻,眼前的女子,身上居然亮起了万道白光。
万道白光,那是当年阿文初见魏芸时的情景。他原本以为,这种情景以后不可复现。可如今,却在一个陌生女子身上,又一次重现了当日的美好。
糟了,不会是喜欢上她吧。一阵酥麻在阿文头上嗡嗡缠绕。
可是,这怎么可能?魏芸呢,魏芸在哪了?阿文的思想开始挣扎,他试图在脑海里找到魏芸的身影;可惜,尽管他举目张望,魏芸却从不在眼帘之中。
一时间,眼前这个叫丁唯的女子,开始盘踞在阿文的脑海里,她像一条妖娆的白蛇,始终缠在阿文的眼前。
不不不,停止,立即停止!阿文闭上眼,彷佛只要自己看不见丁唯,这种浑身不自觉的骚动就会停止。但事与愿违,眼一闭,骚动愈发强烈。
你越不想,她越缠上身。骚动传到阿文身上的每一处,微微的颤动让他沉浸在一种漂浮感当中;这种酥酥麻麻的漂浮,甚是舒服,她让阿文的每一处毛孔,都得到了无比畅快的呼吸。
“郑总,郑总,你怎么了,不舒服吗?”看着阿文满头汗珠,身子沉浸在酥麻的漂浮感当中,丁唯觉得,这个男人是不是身体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阿文甚是享受,但丁唯却浑然不知;她鼓起勇气,挪动身子靠近阿文,招手拍拍他的上手臂。
这一拍,万丈白光和酥麻的漂浮感,瞬间消失殆尽;只留下一个懵然醒来、神情仓促的阿文。
“噢,刚刚有点困。不好意思了。”阿文反应过来,找了一个由头糊弄丁唯。
他看着一脸关切的丁唯,脸上除了尴尬,还是尴尬。刚刚的幻想里,丁唯可是站在万丈光芒前的女神;现在,丁唯却是一个带点楚楚动人的女子,贴在自己的身旁,眼神里的温柔带着迷人的醺醉。
“哈,那就好,好。”丁唯也很尴尬,她不知道接下来应该说些什么。照道理,她的采访应该结束了,她应该告别后就离开阿文。
阿文又开始默默地在茶几上操弄起来,他换了一泡单枞,又拿着助手送来的点心让丁唯尝尝。清醒过来的阿文,思绪已经冷却下来。
他知道,他和她,应该没有任何情感上的纠葛,现在没有,将来也应该不会有。
“挺好吃,你们那里的点心配上工夫茶,真是一绝。”丁唯拿起一块朥饼,细细地嚼起来。
“喜欢就多吃点,不客气。对了,我这里备好了一些好茶叶和点心,是送你的。”阿文见丁唯喜欢,也就顺口送个人情。
“这多不好啊,郑总。”丁唯的脸上泛着红光。
“哎,有什么不好的,大家都是朋友嘛。”
阿文刚说出“朋友”一词,便觉得有点尴尬,又有点失落。为了掩饰他的患得患失,他起身走到柜子旁,给丁唯拿出上好的单枞和点心,小心翼翼地装到礼品袋里,然后走回沙发,双手递给她。
见阿文如此隆重,脸上泛着红光的丁唯立即起身,伸出双手大大方方地接过礼品袋。
“恭敬不如从命,谢谢郑总。”丁唯的欣喜写在脸上。
“以后,大家多见面,多探讨。互相学习,互相进步。”一时间找不到措辞的阿文,只好尴尬地拿着官话应付。
他很想说些别的,甚至想把话题往私人情感方向拉扯;但,他却不知如何开口。
对于如何撩拨女性这件事,阿文早就束手无策。
阿文依稀记得,以前的自己其实很懂女人心;但如今,他却无法提起兴致。
魏芸,始终让他如鲠在喉。
“嗯,以后有机会,多多和郑总学习。”和阿文一样,丁唯的回应也很窘迫。
阿文笑笑,只是坐下继续泡起了茶。他装出心无旁骛般,把手里的茶壶翻来倒去的把弄着,掩饰着自己的尴尬。
尴尬,居然成了两人初次相识后的结局。
“时候不早了,郑总,我还有事,我先走了。再见。”
丁唯见阿文沉默,先开了告别的口。
“噢,好的,我送你吧。”
阿文抿着嘴,不知道该多说些什么,眼神里尽是恍惚。
“不用了,我自己下楼就行。”
丁唯感知到了阿文的异样,也知道这个时点是微妙的,她和阿文一样感到束手无策。丁唯总是觉得,她和阿文之间,既是第一次相见,又像似最后一次告别。她心里有很多话想说,却有说不出。
丁唯的第六感告诉自己,阿文应该也和她有着一样的感觉。
内心波涛汹涌,表面淡定如镜。两人都默契地、含蓄地收起了自己的感觉。
阿文没有多说话,他只是轻轻地起身,给丁唯打开门,示意坐在门外办公的助手将丁唯领下去。
两人没有再多说一句,丁唯只是给阿文点点头,眼里似乎带着些梨花,转身便往门外走去,一步也不曾回头。而阿文也只是摆摆手,不多说一句话,他神情沉重,脸上的不舍就如害羞的孩子般忽隐忽现。
就这样吧,结束了也好。
阿文心里叹了一口气。他回头返到办公室,靠着窗台,见丁唯步伐轻缓地走向楼下的车场。这个背影婀娜的女子,阿文是多么希望,她能回头看一眼自己。
南风微微吹起,带着清新和湿润;窗外的街景,被温柔的雾色缠绕着。此时,只有窗台前的这个落寞的男子,正在这微醺的气候里,等待着一个让自己重新清醒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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