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手抽针冷,哪堪把剪刀。就着炭火呵手揉搓,傅意怜蓦地恍惚,若是荣山南还在,一定不舍她手脚发凉,会拿来手炉让她暖着,无奈让她放下手中活计,说一切有他。
心中堵闷得无法呼吸,傅意怜再次红了眼眶。思康小的时候,时不常问她哥哥去哪里了,哥哥为什么不回家。她不知如何作答,只能答之以眼泪。思康大一些后,倒是不再询问,待她也生疏不少。
傅意怜从前不觉得油盐酱醋、织补缝衣等烟火气是多么让人平静。邻家小妹从前头发稀疏,嫁了个长相普通、看上去没什么本事、憨厚老实的男人后,却越发养得云鬟委绿,乌发如云。
傅意怜时常能看见二人在西窗上的剪影,共一盏烛光,温馨而平和。
傅意怜对着铜镜,她还不到三十,却已生出些许白发,从前引以为傲的乌发,如今干枯蓬乱,容貌像一朵枯萎的花,了无生趣,更怕见光。
新岁将至,又是除夕,家家户户团圆,她一人守在冰冷的小屋里,才猛然觉出她到底失去了什么。
思康这几年长得极快,一改瘦小佝偻模样,身量倒是与荣山南极为相似,高大笔直。
除夕夜,他来了一趟,放下些用自己俸禄买的、孝敬嫂嫂的米面猪肉等。傅意怜望着他在院中的侧影,如削鼻梁,如墨漆眸,失神喊道:“阿南。”
那人停驻,傅意怜扑过去,“阿南,怎么一直不来看我?你知道我有多想你。”
不再柔嫩的手抚上他的脸庞,声声唤着他的名字。
“嫂嫂。”
傅意怜猛然惊醒,抽回手。
“嫂嫂认错人了,我是思康。”
只有傅意怜自己知道,这些年,思康无论身形还是相貌,都与荣山南越长越像,日日在她眼前,都仿如凌迟一般,生锈的钝刀子慢慢来回在心上最软的地方割磨,无休无止。
送走了思康,傅意怜拎上一壶酒,向山上走去。
通往荣山南坟茔的道路被她踩得寸草不生,墓碑周围也被料理得没有一丝杂草。这些年,她学会了喝烈酒,学会了缝衣服,练就了一身好马术。可因为没有人教,磕得头破血流,十指尖尖缠了几层纱布,被酒呛得满眼泪花。
傅意怜抚摸着冰冷的石碑,迎着西北风喝了一口酒,叙叙跟荣山南说道,思康又送了些什么好东西来,最近,思康又被店主东夸赞,往后的生活不必担忧。
近几个月,她几乎日日都来陪荣山南,从前相对无言,如今却有一肚子的话,生怕说不完。
有些事不足为外人道,思康又不能言,她只有到这里来跟荣山南说说。
思康应工之后,傅意怜总算完成了这最后一件事,身后了无顾忌。
“荣山南,我好想你。”想到肝肠寸断,痛彻心扉。他刚走的那段时日,傅意怜几乎在院中的每个角落,都能听到荣山南唤她的声音。或轻快,或担忧,或柔情,或失落。
这也是为什么她执意要搬出去住。她从前不在意荣山南,日日临窗作画,画的皆是余鸿鉴。以至他不在了,却连一张他的画像都找不出来。傅意怜私心拿走了荣山南的一些衣物,每晚抱着入眠,在那早就消失殆尽的他的气息中寻找一点慰藉。
夜深知雪重,梦长知情深。
天长日久,荣山南的相貌在记忆中渐渐模糊,仿佛再难以拼回的碎片,琉璃般瑰丽地游走在她的梦中。
她已将思康拉拔成人,“荣山南,我可以去找你了吗?”
傅意怜起身,一步步走到悬崖旁边,既然荣山南在雪地里冻了一整夜,让她也用这种方式还回来罢。
傅意怜环视四周,不远处的大道上,忽然出现一个人的身影。
傅意怜眨了眨眼,是眼花了吗?方才不过起了一个念头,余鸿鉴竟然真的出现了?
他这么多年,似乎没怎么变,还是那般如玉面庞,从傅意怜豆蔻年华起,就是梦中人。
一双白靴将他小腿修饰得笔直修长,正快步向山崖下跑来。他满面焦急,张嘴呼喊些什么,被风吹去了大半。
傅意怜只隐约听见什么‘对不起’‘重新来过’‘懊悔……’的字词,她牵了牵嘴角,发觉许久没笑过,竟是不太会笑了。
余鸿鉴怎知她内心独白如此相似:“荣山南,对不起,我懊悔万分,若有来世,我们重新来过,好吗?”
随即,她猛地摇了摇头,荣山南临终前曾说:若重来一世,只愿不再相识……
也好,她已日日来扰他清休,既然他盼来世不再相见,便遂了他的愿,莫再扰了他的安稳人生。
也许,他会遇到一个像元莺那样的女子,会怜惜他,照顾他,有一段美满的姻缘。
余鸿鉴终于跑到了崖底,屏足力气喊道:“傅意怜,你等我,我有话要对你说。”
等?
新婚夜,荣山南对她说:“你还小,我等你。”
可彼时他不会知道,这一等,就是一辈子,在雪地里辗转等了那么久,始终等不到她回心转意。
傅意怜不回应,余鸿鉴真的慌了神,慌不择路地想从小道爬上来。
傅意怜站在峭壁边,裙摆猎猎翻飞,迎风而立。
余鸿鉴嘶吼道:“傅意怜,你等等我,你等……”
忽然一声闷响,傅意怜脱簪披发,面容素洁,从山崖上纵身一跃,重重砸在了崖底的乱石上。
乱石上覆盖着一层薄雪,渐渐洇出红梅点点。
冷风忽然灌进喉中,余鸿鉴发不出半点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