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往傅意怜跟前一举,扑面而来一股膻腥味,傅意怜立刻捂住口鼻,却还是觉得一阵恶心。
元莺见状,驾轻就熟地走进灶房,把羊羔往砧板上一放,找了刀就收拾起来:“小娘子大概不习惯,这鲜嫩的羊羔,熬出汤来最好,我替你收拾干净了,给荣二哥补补,风寒明天就好。”
傅意怜知道她是好意,也承认,她的确是这寨中最明艳的女子,又能干,说亲的人踏破门槛。
可元莺一个也瞧不上,心中只有荣山南。这事旁人不知晓,傅意怜却心中有数。看着元莺把羊羔的肠子内脏都挖出来,如同她才是这家的女主人,是她在照料荣山南、给他做饭,傅意怜心里油然生出一股不安。
前世在坟前,元莺曾指着傅意怜的鼻子对她说,若是早知她是这么对待荣山南的,便绝不会将人让给她。
她不知元莺这份情愫在心底藏了多久,只是今生她绝不能让人把荣山南抢了去,男人只能是她的,绝不能。
傅意怜从她手里接过刀:“剩下的我自己来就好,别再弄脏姑娘的手。”
说话间,院外又传来几人声息,傅意怜还不明,元莺道:“估计也是来探望荣二哥的,既然他还睡着,我去打发了他们便是,改日我们再登门。”
她又嘱咐了傅意怜几句这小羊羔要怎么做才鲜美又好吃,便施施然而去。
傅意怜往后院走去,从前她嫌马厩一股难闻的味道,从来不去。夏秋偶尔几回撞见荣山南在喂马,赤着膀子,上衣扎在腰间。荣山南一看见她,立即转过身去穿上上衣,还没来得及跟她说句话,傅意怜已经躲到屋里去了。
她对这些牲畜最是不耐,谁家鸡飞狗跳,半夜里也吠,吵得她不得好眠。
可猎风那般忠心,一早又听话地带她下山找大夫,她不由得大着胆子跟它亲近起来。猎风也饿了一天了,她不知该喂它什么,似乎看到过荣山南将院落一角的干草摞在它的食槽内,傅意怜也有样学样。
猎风凑过去闻了闻,伸舌头舔了舔,仰空打了个响鼻,吧唧吧唧吃得香甜。
猎风极通人性,把耳朵凑过来在她脸颊上贴贴,摇了摇尾巴。人和牲畜都单纯得很,她稍微释放点好意,便对她依赖看重,哪怕前世这点善意那么短暂,时日不长便收回,却也无怨无悔。
傅意怜索性抱住马脖子,拍了拍马背,哽咽道:“对不起,对不起……”
也不知,是在对马说,还是对人说。
那时,傅意怜将余鸿鉴送到城中最好的医倌,一路上彩旗招招,街市上显眼处的店铺,从前有七八成都是她家的,铺面形制、门牌序列,她绝不会认错。而且兄长做生意规规矩矩,要求伙计必得体面干净,如今,却都改头换面,伙计一个个歪头斜身倚在门边,还有公然对着顾客破口大骂的。
那处最热闹之地,从前是家药铺,如今依旧门庭若市,傅意怜抬头一望,几个轻衫薄衣的女子,正冲着楼下的客人媚眼轻抛,俨然是一座妓院。
而其中二人的面容,那般熟悉,竟是她从前的婢女。
傅意怜只觉得头脑嗡嗡作响,余鸿鉴一直说替她打理店铺,初时也按月照常给她分红,过了一段时间,余鸿鉴推脱收成不好,红利也少了,到了近几个月,索性就不给了。傅意怜不把他当外人,又对他的人品信得过,也不太计较。她心中虽有几分可能店铺有异的直觉,却也未曾料到,竟腐朽成这般样子。
寨里的人见了她,会热情地打招呼,而城里的人,只顾低头走自己的路。山路蜿蜒,望不到尽头,却十步一换景,引着人往百花丛中去。城里的路,也望不到尽头,却堆满了车马,让人再不想往前一步。
下了一日一夜的雪已堪堪停了,大道中央很快撒盐清扫出来,日头高照,从冰面上反射出来,晃得人眼睛疼。
她守在余鸿鉴床边,已给他府中递了信。她仍旧记得,三年前的上元节,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也是这样的一场大雪。余鸿鉴牵着她的手,游走在行人里,指给她看一盏盏灿烂的花灯。走得累了,怕她冻着,余鸿鉴用自己的大氅将她裹在怀里,少女红透了脸颊,听余鸿鉴说,等他们成亲时,他要亲手做许多花灯,挂在他们的新房外,让傅意怜成为最令人欣羡的新娘子……
门外突然传来阵阵声响,打断了她的思绪,也惊醒了昏睡的余鸿鉴。
侍者一声叠一声的传报,说明这人来头不小。
木门被大力推开,锦衣华服,珠翠钗环满身,女子一脸焦急,却硬是略过了站在她正对面的傅意怜,直扑到了余鸿鉴身边。
“夫君,你没事吧?吓煞奴家了。”这般的嗲声嗲气,城中世家小姐里,也唯有一个裴雁知了。
傅意怜有些发懵,遍体生寒,站在原地动弹不得,喃喃道:“夫君……你们?”
裴雁知这才用手帕擦了擦眼底,站起身来,恍然大悟道:“这不是傅意怜妹妹吗?你这么素的打扮,别怪姐姐眼拙,没认出来。”
这时,一位从方才进门起就低着头,仿佛怕被认出来的,同样穿金带银,绫罗绸缎的女子,小声道:“夫人与郎君已成婚一年多了,小姐竟是不知?”
她再小声,傅意怜也听得出来,这分明是失散多年的秋歌。
傅意怜倏地怔住,余鸿鉴他早已娶妻,甚至还纳了妾?那么她这三年来的坚守为的是什么呢?她精心照料的小白兔,等着余鸿鉴重新给她一个家的祈盼,都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傅意怜觉得荒诞至极,别开目光,朝余鸿鉴看去。
在她们进来前,已坐起身的余鸿鉴,此刻倚在靠枕上,阖目养神,仿佛什么也没听见。
他的侧颜,如玉山笔挺清秀,就算病着,也依旧精致得让人挪不开眼。
可此时,他的沉默,只让傅意怜觉得这张脸丑陋无比。
与此同时,裴雁知秀眉一竖,对秋歌道:“我与傅意怜妹妹说话,有你插嘴的份儿?”
她伸手推了秋歌一把,秋歌手腕上余鸿鉴几天前刚给她买的玛瑙手串被挣裂,大珠小珠,嘈嘈切切碎裂一地。
傅意怜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也仿佛突然碎裂,翻起满腔的酸涩。
那些山盟海誓,柔情缱绻,眼神不似有半点虚假,如今,却不敢与她对视,她不禁猜测,也许余鸿鉴从未对她用过真心。
她倒是自己给他开脱了许多理由,什么杂务缠身,他如今是该先立业,再成家的时候,到头来,都是骗了自己。
门外突然又是一阵嘈杂,傅意怜麻木地回头一看,是思康一身脏污地跑了进来。
他一眼看到站在最里面的傅意怜,顾不得许多,就想从门外围得严严实实的侍者中挤过去,一个不小心,蹭到了裴雁知,裴雁知拽住他肩头湿薄的棉衣,将人拧回来,冲着他的右脸便是一耳光下去:“小杂种!敢弄脏我的衣服?”
思康被打得趔趄几步,撞在傅意怜身上。
傅意怜下意识扶了他一把,黏湿的感觉,让她反应过来,这不是泥,是血。
是在荣山南身上蹭到的血迹。
思康没空理自己挨打的事情,焦头烂额地用手势在傅意怜面前比划。傅意怜平素待他不亲近,更不愿学手语,此刻不懂他要表达什么。观棋见她眼神空洞,艰难地发出几个嘶哑的音节,傅意怜心头一股无名火被拱得越烧越旺。
思康比划了一阵,见她没半点反应,索性也不必让她明白,拽起她的胳膊就往外走去。
裴雁知使了个眼色,门口侍卫拦住二人,裴雁知道:“想跑?我的衣服你赔得起吗?”
思康也被逼急了,与几个侍卫过起招来,那几个训练有素的侍卫竟近不得他的身。
思康抽空回头焦急示意傅意怜快走,哥哥还在等着她呢。
傅意怜见他虽灵活逃脱侍卫的捉拿,可毕竟力气尚小,渐渐便要败下阵来,不由得提了一口气,看他双眼通红,小脸冻得发僵,傅意怜忽然有一股不好的预感:荣山南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不会的,他素来身子强健,骑术绝佳,怎么可能出事?
可越这么想,心头越怦怦跳得厉害。
裴雁知见状,攥拳道:“一群废物!把这个小杂种给我抓起来,关进府里,我要好好教训。”
众人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暴喝:“够了!”
除了傅意怜,所有人都停下来,转头看着余鸿鉴,他左手压在太阳穴上,很是疲惫:“放他们走。”
裴雁知不依不饶,尾音却依然一波三折,带着几分娇憨:“夫君……”
余鸿鉴忽然凌厉地看向她,裴雁知不由得吓了一跳,余鸿鉴沉声道:“我说,让他们走。”
裴雁知不敢说话了,傅意怜拉过观棋,快速离开这是非之地,余鸿鉴的目光所及之处,她一刻都不想多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