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摸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索性慢慢停了下来,大喊道:“鸿鉴哥哥,你快走吧,不必管我。”
余鸿鉴没有放弃,用力抽了马匹一下,丢掉缰绳,将身子往外又探了探:“傅意怜,再努力一次,就快够到了。”
傅意怜的小腿传来一阵阵抽疼,她摇摇头:“鸿鉴哥哥,我会保重自己的,事情过去后,你记得来找我。”
余鸿鉴看了一眼越追越近的山匪,狠心一咬牙,转过身去,执起马鞭,不再回头。
明晃晃的大刀与火把近在眼前,傅意怜与方竹纵身一跳,跳到了一旁的山涧中。
赶来的山匪勒马徘徊在悬崖边,晦气地啐了一口,咒骂道:“到手的肥肉就这么没了,真败大爷的兴致。”
旁边一人问道:“大哥,那个公子哥儿还要不要追?”
“追你个头啊,咱的马不如他的马好,铁定追不上了。本指望他略等一等他的小情人,咱们将他们二人一网打尽,好好敲诈一笔的,便是将那两个娘们儿作压寨夫人,也是美事一桩啊。”
可如今,天黑路滑,山谷中枝蔓横生,更别说寒冬腊月,溪水里冰冷刺骨,他犯不着冒危险去找两个无关紧要的人。清点了货物,这一票不小,边呼呼喝喝回寨中喝酒吃肉。
而傅意怜,也是算准了他们不会来找,坡度又缓,不致摔死,才冒险往下跳的。
只是这一跳下来,她与方竹却失散了。身上被树枝尖石划破了几处,雨水浇在身上,牙齿止不住地打颤。傅意怜大声呼唤着方竹的名字,回应她的却只有猎猎风声和无边的恐惧。
自从事发,一日一夜不曾进食饮水,几重惊吓接踵而至,傅意怜眼前渐渐模糊,身子开始发飘,脚下一个不稳,晕厥过去。
再次醒来时,天光大亮,可周身的寒冷并不能消减半分。傅意怜顾不得衣冠不整,满身狼狈,挣扎起来四处望寻,却依旧望不见方竹的身影。她闭目细听,大道上已没有了人声。暂且恢复的体力,她攀住树枝,一步一步爬回了主路上。那些山贼若是趁着白天,再出来搜寻,那她便只有死路一条。傅意怜沿着车辙,往余鸿鉴消失的地方一步一瘸走去。天旋地转,可内心仍是一片茫然。
就在几天前,她还是满心欢喜、准备婚事的准新娘,就要与人人钦羡的郎君喜结连理,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一夕之间,所有的一切都没了。凭她一双潮湿沾满泥土的绣花鞋,要走到哪里去找她的兄长、她的夫君呢。
山重水复疑无路,转过岩壁,隐隐约约却有马蹄声传来。是一人一骑,马儿似乎破通主人之意,嘚嘚满是急切,却并不如前夜山贼的驽马那般混乱。
柳暗花明处,荣山南一件黑色大氅,兜着飒飒西风而来,妨如天神降临。
一眼看到站在路边泥坑旁,瑟瑟发抖的傅意怜,荣山南翻身下马,几大步跑到她面前,将大氅紧紧裹在她身上,半是松一口气半是懊恼道:“对不起,是我来迟了。”
傅意怜望着眼前浓眉紧皱的男人,想了片刻,才忆起从前有过一面之缘,他似乎有个痴痴呆呆的弟弟。
等不及询问他如何知晓自己的事情,大氅下传来的体温,让傅意怜总算恢复了些些生气。荣山南如同汪洋中仅有的一块浮木,傅意怜抓住他紧实的手臂,如同抓住最后一丝依靠与安慰。
荣山南将她带回了家中,南屋腾出来只让她一人居住,他和弟弟挤在朝北的小屋里。
饶是经历了这么大的变故,傅意怜没有沉浸在自己的浑浑噩噩中。荣山南给了她一个暂时的栖身之所,她应该感激,尽量不给他添麻烦。可做惯了富家小姐,粗活细活干不来,荣山南也不让她做。
邻里若是问起,她也大大方方回答,与隔壁吴嫂的关系处得相当融洽。
荣山南答应她,不时下山打听她兄长与余鸿鉴的消息,本以为她无事,可有次他回来得晚了,南屋却还亮着灯。傅意怜凑在灯下,极不娴熟地缝补着被磨破的袖边。缝好后,掖在内里,生怕人发现。
如同许多次在茶寮望着店铺中她的身影,荣山南站在院中望着她的剪影。
那剪影似乎拿起一条手帕,在眉眼处擦了擦,片刻,又用力抹了一把。
之后,那身影依旧坚强,熄了灯,无事发生一样。
荣山南心里却被扎了一下,人前,她将所有委屈困难咽下,不曾流露半点娇弱。可那么多的压力压在她身上,怎会没有感伤,也只是人后拭去泪水,挺起腰板继续住在这与她格格不入的小院里。
三个月后,荣山南总算是打听到了些消息。傅淮安被乱军捉住,余鸿鉴却无事,听说,还升了官。
傅意怜开始给余鸿鉴写信,希望能来接她回去。不知府邸仍否尚在,也不知那些店铺的伙计还有几个能坚守。方竹下落不明,她一个女流之辈,总需要余鸿鉴来做她的臂膀,重新给她一个家园。
头一封去信石沉大海,傅意怜又寄了一封。信中也叙叙说道自己在山中境况。
可一连去了十几封信,捱过了半年之久,却一封回信也无。傅意怜不由得怀疑起消息的准确性来。若是余鸿鉴尚且平安,怎么会抛弃她不管呢。
与此同时,荣山南竟然大胆地向她提出了一个想法,他想娶她为妻。
傅意怜面上不显,心里却有几分嘟囔:虽说荣山南有恩于她,她定当报答,但不是以身相许。与山中的人交交朋友是可以,但她怎么可能一辈子待在这里呢,她迟早要走的,这里只是一个暂时的落脚点,她的家在城中,若是成了亲,余鸿鉴的家便是她的家,不管怎么说,都是高宅大院,良人执戢,都不会是在这一进门的小院中,过着普通农妇的生活,在茶米油盐中消磨掉自己的一生。
可寨中人却有不少说他们郎才女貌,是天生的一对,又对荣山南赞不绝口,说什么英雄救美,盼着他们喜结良缘,成就一段佳话。
每次听到这样的话,傅意怜只想快步走开,只当听不到,走到自己的小屋中,将满腹少女心思诉诸笔墨,诗词曲赋,笔走龙蛇,遥寄给远方的余鸿鉴。
初时,她还曾避着荣山南,可后来发现他识字不多,也根本不能体味就中情愫,便越发明目张胆起来,那些相思的词句就摊在桌面上,给余鸿鉴绣好的香囊也赤裸裸摆在她的床头,并愈发心安理得起来。
傅意怜越来越频繁地下山查探消息,她从小并未学过骑马,山川险峻,她又不熟悉路线,荣山南不放心她的安危,又怕她嫌碍事,总是远远护着。
一年之后,余鸿鉴被流寇追杀,下落不明。
傅意怜的一腔热血,被兜头一盆冷水浇得浑身发凉,这种感觉,让她想起被山贼追杀那日,她在崖底举目无亲的景况。
饶是如此,傅意怜以守孝为由,仍旧拒绝荣山南。可她也没有地方去,便照样住在他的家中,日常教思康识文学字,也偶尔为人代笔写信,抑或做些花笺,补贴家用。
孤男寡女,日子久了,难免会被人议论,孝期一过,荣山南竟也真的向她求亲。那时,他已经组织了一支不小的军队,打了几场胜仗。刀光剑影里,白元觉等人开始给他们二哥说亲。等他娶了媳妇,她还有什么理由住在这里呢。稀里糊涂间,傅意怜答应了。
荣山南几乎是倾全家之力置办了一份聘礼,虽说这全家之力,也就只有他一个人。
可这份聘礼,与那十里红妆,蜿蜒不尽的仪仗来说,在傅意怜眼中根本不值一提。
荣山南特意打听了宛州城汉人的风俗,给予她能力范围之内的无尽体面,凤冠霞帔,样样不缺。可傅意怜只觉得自己如同行尸走肉,魂不附体,婚宴上高声唱和、觥筹交错,热闹非凡,她只当自己是个局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