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帐内,依是陷入一片死一般的寂静,文帝审视着底下这名男子,想找出他一丝一毫装腔作势或开玩笑嘴硬的痕迹,很可惜,都没有
卢道将是认真的
在这个人人都那么虚伪,那么懦弱,那么唯利是图的时代,他偏偏就要为人所不为之事,怀高远之向,守中正之道,行君子之风
他古板,却从不懦弱
在身侧人复杂的目光中,男子默默将自己头上戴着的官帽摘了下来,平平稳稳放在一边,继而,是深深的一稽首,是君臣之拜,是诀别之拜
古时总有那么一群人,将某物看得比生命更重
可就当卢道虔想要掀帘冲进去求情之时,座上天子眼观此幕,忽而一笑:
“你是个直人”
卢大兄没有回话,嗯......单纯是领会不了文帝的曲中之意,直人,他还能是个弯人不成真的是
“民间有句浑话”
天子看向脸色不大自然的咸阳王,状似调侃道:
“世上唯一靠得住的只有两种人,一个笨人,一个直人,笨人不会存心眼,直人不会使心眼,此乃纯臣直臣也,朕倘若计较,倒显得是自个小心眼了”
得遇明主,也是他们的幸运
“再者”
见皇弟微愕了神色,文帝自觉目的达到,复看向另一边正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的卢大兄
“爱卿是范卢的宗子,倘若朕真重罚了你,到时固惠安侯的爵位落给谁去”
“臣乃待罪之身,不宜袭爵,族中兄弟姊妹尚有数余,自可承之”
“当真?”
“当真”
文帝笑了,南征以来第一次衷心的笑,当然,在场的诸位(包括偷听)都天真得认为,这只是男子随口而出的一句玩笑
毕竟嫡长子袭爵,乃是古法祖制
“陛下”
免冠于地,卢大兄神色依是郑重,沉声道:
“祖业一来犯了军纪,二不能御下严明,酿成此等大祸,有何颜面再持节请缨?就算死罪可免但吾心依旧愧然,只愿,自请离去”
稀奇
太稀奇了
挑眉,咸阳王看着卢大兄解下腰间系着的军符,端端正正递放在了后者的正前方,只觉此幕简直荒谬至极
他不理解他,就像几十年前众臣不理解清河崔氏一族的慨然赴死一样,明明有机会逃走逃避,干嘛上赶着送人头?
道不同,终不相谋
“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当养浩然之气,行光明磊落之事,祖业去意已决,望陛下成全”
语罢,座下男儿郎在向着天子抱拳行一军礼后,起身向着帐外而去,向着他内心独守的道义而去
若问他为何如此
千百年前,江潭一叹,早已给出了相似的答案
“世人皆浊,何不淈其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铺其糟而歠其醨?”
“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
宁葬鱼腹,宁离官场
可就当男子即将掀起帘帐的刹那,身后天子忽然出声:
“留步”
文帝才不是客死他乡的楚怀王,他可是势必要争一争这时代“明君”称号的
“东阁祭酒,秘书丞如何?”
卢大兄慢慢转过身,眼里似有闪烁之色,是感激的停顿,但还是道
“祖业,不善文辞”
文帝莞尔:
“燕郡,如何?”
燕郡,咸阳王一滞,燕郡与范阳同属幽,冀州地带,感情就把人家送回老家呗,您老(指文帝)还嫌范卢的势力范围不够大呗,就不怕人家占两个郡然后再吞掉幽州直接当土皇帝呗
可文帝,不怕
相信下属,是为君的气量,也是能力
至少,他相信卢道将不会
当然,此决议落入其他人眼中,又是另些光景
到底太守不比将军与京官,还是个要管这管那的苦差事,外放与将人家打回家种地也无甚两样,更何况.....
虽然过程莫名其妙了点,但咸阳王自负,结局还是在掌控之中
无妨~(自负人的经典话术)
他还有另一对杀手锏
只要那消息传到悬瓠,总有人得被此扒一层皮
第一天,风平浪静
第二天,卢大兄开始收拾包袱准备回一趟洛阳和某人道个歉再去上任
第三天,卢道虔有些坐不住,准备跟阿兄一起回洛阳
第四天,卢父传信,信上只写了四个大字——“好自为之”
第五天,第六天......
?
??
不是开什么玩笑!洛阳那边怎么能这么安静!!!
聪明反被聪明误同样是权力擂台上一出经久不衰的好戏,兹事体大,咸阳王不可能在没有确凿讯息的情况下捏造,而公主之死,却早已被某人,“密而不发”
“卢娘子,莫要让孤为难”
“惠娘,节哀,可斯人已逝,生者,还需为将来考虑”
洛阳,暴雨倾盆,淅淅沥沥得砸在青石板路上,变为从脚尖蔓延到全身的凉意
看着坐于自己身旁的,一位太子,一位世子,温惠红了眼。悲愤交加之下,女郎第一次在他们面前彻底撕掉了自己温和纯良的伪装
“此乃范阳卢氏的家事,二位怕是不好干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