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你这丫头管的真宽，我喝点酒怎么了！”

——酒？修吾默默记下这件物品。似乎是某种很美味的事物，会比春滋泉产出的清气更好吃吗？

“哎哟——刚才巩固组乐呵谬注意看，小伙子长滴得人锡哇，比能娃娃还标志！”（刚才光顾着乐呵没注意看，小伙子长得真俊啊，比女娃娃还漂亮）

桑游一听见这口不标准的客家话，心里就警铃大作。毕竟古加那老头儿可是全村老一辈里最热衷于催婚的——这下估计又有哪个单身的姐妹要遭殃了，是阿娴？还是阿沁苪？桑游摇了摇头，就在他替姑娘们操心的时候，古加忽然将矛头对准了自己……

“阿游，泥中意宜？”（阿游，你喜欢吗？）

桑游：？？？

古依尔：？

“阿游哥屋子里竟然会长出来神仙哥哥诶——”

这回是日常精力过旺的芭乐，和她的小姐妹芦萝给桑游上演的对口相声。

“哇，乐乐你说，这是不是就是祝先生课上讲过的金屋藏娇啊？”

“可是萝萝，神仙哥哥看起来也不娇啊，阿游哥才是更娇的那一位吧。”

桑游面无表情：“芭蕉、芦葛赶紧把你俩的臭妹妹带走。”

芭蕉和芦葛赶紧讪讪地来领人。

最能闹腾的小孩没了，这桌席才算是彻底安静下来。莫年和桑湄也是一脸尴尬地直瞟修吾的脸色，生怕村人们这股热情好客的态度惹恼了上神。不过没想到，这位尊贵的神仙看起来反倒比他们慌张，一双墨色的眼睛左看看右瞅瞅，表情更是局促不安与受宠若惊兼而有之。

等到人都快走光了，修吾慢吞吞地问桑游：“他们为什么要那么说？”

“这个嘛……”

桑游偏过头去，给了修吾一个明媚的笑容。阳光在他眼里洒下细碎的银，有那么一瞬间，修吾仿佛看到了春滋泉水面上破碎的蓝天。

“当然是因为大家都很喜欢你啊！”

然而桑游的回答并没有彻底解开修吾的疑惑，他的谜团反倒更深了。

“什么是……喜欢？”

桑游停下了收拾碗筷的动作。

这个果子神有够奇怪的。正常的神仙来到人界，不该是对人类全方位碾压的吗？不该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无所不能的吗？不该是人类对天道有何迷惑，去请教神仙降下神谕吗？怎么到了修吾这里倒是反过来了呢，要不是亲眼所见他一挥手定住了瓶瓶罐罐，桑游可能还要怀疑这人是不是假扮神仙招摇撞骗来的，神仙可不是你扮演个不谙世事的大傻瓜就能蒙混过关的！

思及此桑游更是觉得，神仙和人似乎也没什么分别了。而且这样看来果子神还蛮可爱的，之前意气用事离村出走那段日子，桑游一个人在外奔命，也不是没见过形形色色的人。老实说，比起那些心机城府的老油条，还是修吾这样直率简单的人他更喜欢。

他抓抓自己的鸟窝头发，露出一个为难的笑来：“喜欢这个词嘛，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一时半会可讲不明白。不如这样，你且好好记下，回头咱们俩得了空闲，我再好好跟你说。”

“嗯。”

拉茶丽的手倒是快，一会功夫就裁好了上衣。她克制住自己不去添加那些苗疆风格的纹饰，毕竟上神的原装看起来非常素雅高洁——这可真是对她这位苗疆时尚之星的一项挑战。但黑苗的布料统共也就那么几种样式，拉茶丽也只能做了一身尽可能简约大气的，让桑游先去拿给修吾看看喜不喜欢。

桑游觉得拉茶丽姐姐真是多虑了，这傻果子根本就对人界的一切没个概念，连什么是喜欢都不懂，更别提他会不喜欢你做的衣服了。

“我先去拉茶丽姐姐那给你拿衣服，她家住得不远，我在那坐会就回来，你乖乖等着我。”桑游想了想，还补上一句：“有什么需要的就喊芭蕉，他就在咱家楼下溜达。”

修吾听话地点点头：“好。”

……被热情的拉茶丽招待了一顿茶点，又聊了很多关于修吾的事，返回的一路上桑游都在琢磨这个神。果子神给人的感觉很奇特，明明外表是个俊朗的男人，心性却像小孩一样澄净，但又不是那种脑子不灵光的，而是某种对任何人都言听计从的单纯。村里人喜欢他，一是因为苗人大多热情好客，二是因为修吾这呆呆傻傻的性格太符合大家的胃口。

不过，他说不上来自己对修吾的感觉，明明捡到的宝藏来了个大变活人是他赚了，就是可惜那颗漂亮果子他还没玩够呢。他只是突然觉得，修吾这种性格如果放任不管，说不定会被骗的苦茶子都不剩。人心隔肚皮，就算他是个神仙，也难保有人吃准了他这单纯心性而欺骗、利用他……

桑游惊觉，自己想要保护他、引导他的行为，赫然与当年小姑姑选择代替早逝的父母将自己养大的行为有点相似。

“我回来了，修兄弟你先试试衣——喂！你怎么了？！”

桑游心乱如麻地推开门，只见修吾捂着胸口痛苦地跪倒在地上，一旁的床单被他抓出深深的褶皱来。

于是手工匠制的成衣在慌乱中被弃如敝屣，桑游的手脚不听使唤，自发地去奔向修吾。触碰到对方的那一刻，桑游感觉自身的力量似乎被抽离了少许。他将修吾的一条手臂架在肩膀上，另一只手护住对方的腰际，将他扶了起来——神农在上，这家伙看着个头挺大，怎么一点也不沉。桑游让他倚在床头，随手抓了几只柔软的枕头塞在背后，正准备帮他把腿也抬到床上时修吾伸手捉住了自己的手腕，面色苍白地摇了摇头。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走得太急又情绪激动，桑游只感觉自己也有些隐约的头晕目眩。抬眼望去，修吾的眉心一片金叶子正在规律地频闪。桑游试探地扯了扯手腕，示意他自己要去拿点应急的药物来，但修吾的力气显然表达着不容置喙的态度，桑游也只能坐到床边，将修吾挤进床里去为自己腾出个地方，然后让他的脑袋靠在自己肩膀上。

“喂，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说句话。”桑游不敢太大动作，只敢轻轻摇晃两下他冰冷的手。

他做了几个深呼吸，“好多了。”随后若有所指地看向桑游……的眉心，“多谢你。”

“你没事就好……要知道刚才小爷兴致勃勃地给你拿新衣服回来，一开门就看见你趴在地上半死不活，可差点把小爷魂都吓飞！”

“以普遍理性而论，灵魂是不会被吓飞的。”

“哎呀我那不是夸张说的吗！”被他这么一打岔，桑游险些忘了自己本来要说什么了。“看你小子还有心思吐槽我，应该是没什么大事。说吧，刚才你是怎么了？哪里难受？”

“……可能是……共生之术。”

“哈？”

修吾站起身来，循着记忆在房间里找到了昨天刚被桑游使用过的铜镜，又伸手一把摘掉了他的头带，将桑游额间那一枚与自己如出一辙、只是颜色更加黯淡的金叶子照给他看。

桑游倒抽一口冷气。昨天他就意识到这枚莫名其妙的金叶子文身不对劲，而且它闪烁的频率竟然还跟神果上的春滋标识一模一样，还以为自己是中头奖了，没想到竟然是共生之术……等等，共生之术又是什么东西？

“我也不甚了解，毕竟昨日是我第一次与人类结为共生。”看出桑游的惊讶于疑惑，修吾解释道：“我等神果在性命垂危之际，会自发选择周围一样具有生命力的存在，与之结为共生，才得以续命。而后通常会变回神果形态，在安全的地方吸纳天地灵气，养精蓄锐。”

“所以你想说，”桑游一脸生无可恋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尖，“咱俩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结为共生了？？”

“嗯，你眉心那片与我如出一辙的金叶子就是证据。”修吾并未看出桑游的崩溃心情，而是颇有兴致地继续科普下去：“每个神族诞生时，额间都会生成独属于自己的标识，但古神族的标识通常与自身权能有关。此外，天帝曾尝试以自身灵力与神果结合用以造神，所以新神族额间标识通常以植物为主。我是天帝以春滋灵力与神树果实结合创造的神族，因此眉心也有一枚叶子。”

“……”桑游：你看我感兴趣吗？

“方才你走后，离开的时间越长，我便越发觉得痛苦。只怕这共生之术令我不能离你太远，不然就会失效。”

“……合着这玩意还随着距离逐渐衰减是吧，”桑游都无语了，小声抱怨道“本以为捡了个宝贝，没想到给自己找了个麻烦……”

修吾怔了怔，随后平静地说：“若你觉得掣肘，我可以解除共生，另寻他人……”

“啊不不不！我刚才什么都没说！”桑游连连摆手，“你这果子怎么长了个驴耳朵啊，我说那么小声都能听见……”

“我的耳朵和应该人类没什么不同——”

“好好好，你的耳朵没问题，你的耳朵最好看，你是武林第一的超级顺风耳！”桑游心想可再也不敢跟这家伙开玩笑了，他真的会当真的。

“我刚才也就那么一说，不是在嫌弃你，你别放心上。毕竟我这种没见识的乡野村夫莫名其妙被绑定了个共生之术，心慌一下也是很正常的吧？”

修吾却很认真地在考虑这个问题：“就算现在解除共生也没关系，不会威胁到我的性命。”

“……”桑游闻言，皱着眉思索了一会。虽然他打小不爱学习，但在泉隐村日日耳濡目染，对医术也算颇为精通了。方才修吾那番话令他很是在意，再联想到自己刚推门时看见的那一幕，桑游忽然想到一种恐怖的可能性——

“我说，修兄弟……如果我们真的解除共生——我是说如果哈，我当然不会允许你这么做的。你的性命虽然无虞，但，你又会变成什么样呢？会不会直接变成我刚才推门进来看到的那种样子？”

修吾愣住。桑游言下之意他当然知道，但是这段时间他为了敖胥的任务在外拼杀，早已习惯了伤痛。方才就算桑游一去不返，他也只会选择一个人默默地挺过去而已。

“你刚才不是说，共生之术不能离你太远，越远这个术的作用就越会被稀释吗？虽然丽姐的家离这不远，但我在她家呆了那么久，这段时间你肯定很难熬……如果现在解除共生之术，你肯定还会承受刚才那样的痛苦，甚至更严重啊！而且，而且这次可就没有我及时赶回来救你了……”桑游越说越气，“哎，我刚才吐槽这个共生之术麻烦的时候，你怎么也不稍微商量一下就立刻答应把它解除了啊！你也太不爱惜自己身体了吧，虽然我现在还没拿到行医资格，但也不能眼睁睁看着患者这么作践自己！”

修吾现在还不能理解，桑游对自己的关心到底是出于所谓医患关系，还是额外的私情。他现在只能做到感受人类的情绪，并对此做出一些简单的应对，而非将那些情感分门别类后解读它们更深一层的涵义。

何况，敖胥给予他的只是教育和引导，绝非关爱。

……敖胥自己到底懂不懂什么是广义的「爱」，还不一定呢。

所以，阿游为什么要生气？解除共生对他来说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

“你不愿意的话，我不会解除共生之术的。”

没想到，桑游看起来更生气了：

“什么叫我不愿意！小爷我是在关心你，怎么说得好像我上赶着给你当便携式营养袋似的……”桑游捂脸，桑游心累，桑游不想吐槽了，“算了算了，看你这家伙一副呆呆傻傻的样子，自己都不知道照顾自己，我又跟你计较什么……”

“我只是希望你不要生气。”

又是一记猝不及防的直球，直接给桑游打蒙圈了。

“……啊？那个、不是，我没在生气啊！嘿嘿，你看我笑得多开心，”桑游一阵莫名感动，“没想到你这傻果子还挺贴心的，就是有时候太楞……哎！神仙要是都像你这么个样，我对这个种族的滤镜就要碎完了。”

修吾又认真思考了一下，“神族之间当然也有区别。比如敖胥神尊行事虽然神秘而自我，但其雄心壮志令人钦佩。玄冥神尊刚正不阿，将神界政事管理得井然有序，但敖胥神尊似乎对他颇有微词。还有，颛顼将军英明神武、礼贤下士，少昊神尊心系同胞、慈悲为怀——”

“呃，”虽然桑游还是很乐意从修吾这里打听一些神族的信息的，但这种照本宣科的讲解，简直跟祝先生课本里那些一板一眼的文章一样无聊！“那啥，你现在感觉怎么了，要是好些了我们就先去吃饭吧，朵朵姐这会肯定早就做好一桌子菜了，我们迟到了不太好。”

“可你不是说她没必要对我那么热情吗？”

“老天，你怎么还记着啊……”桑游心塞，“那是我开玩笑的啦，朵朵姐她想干嘛就干嘛我哪管得着。你也真是的，也该学着分辨一下哪些话是玩笑，没必要句句都当真。”

修吾点点头，默默记下。

原来人类有时也会讲一些毫无用处的“玩笑话”……但玩笑又有什么意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