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即便如此,伏羲依然坚信着天道的存在。
他相信自己的方向是正确的,相信自己一直以来对天道的解构是正确的——是的。正因如此,他才能准确预言出三族大战中人与神的胜利和魔族的惨败,才能为神界争抢来最强大的两口泉眼。正因如此,他才能创造出神果一族,在自己的灵力已经告竭时找到这个延续种族的良策。正因如此……
但,怎么忽然看不清前方了呢。
追求天道的路途本就遍布迷雾。他曾以为自己和孩子们终于在这片雾里开拓出了一隅光亮,可这光又转瞬即逝。他们重陷雾中。
于是,伏羲不再开口。
他用世间最为牢固的结界封闭了自我。他命天奉长老——自己的长女九天玄女守候这处结界,命她代为管理神界事务,并从这六界发生的一切之中挑拣出可能威胁到神族生存的事,再汇报给自己。
——直到此刻,父神已经沉默了很久很久。其实自三族大战与虚神事件后,六界中也没什么称得上能够威胁神族的大事,就算是多年前人族魔族联手搞出来的那个用来修复水脉的阵法,名气倒是不小,但对于强大的神族来说依然不够看。九天玄女思来想去,还是找不到哪怕一件足以撼动父神的大事。
当然,她并没有唤醒伏羲的能力和理由,只是最近总觉得敖胥和颛顼等人行踪诡异,着实可疑。玄冥又是素爱置身事外、高高挂起的类型,没人猜得透他想做什么。但她观敖胥的态度似乎隐约有提防对方之意,莫非玄冥公早已看穿敖胥意图,开始着手阻止他……
九天玄女倒也不是不能理解。玄冥公同时身为一代神和一代长老,其在古神族中的权力与地位历经千万年的积累早已不可计量,若敖胥这样的二代长老不满他大权独揽,意图动些手脚,玄冥公自然不乐意。
但,如果多年前的魔界水脉之事、雾魂血缚之事,以及如今天魔众叛逃之事,在父神眼中均不值一提,那玄女也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事能引起祂的注意了。
之前为求天道,父神也不是没有过长时间的闭关。但这次又和往常不一样,祂设下的结界格外牢固,只怕除非神农、女娲大神亲临,否则绝无可能破开结界。她也确实遵照命令向结界中传达了外界发生的变化,却至今未能得到任何回应。
她感到担心,父神是否受到了自己难以想象的打击?可虚神事件的主谋不过一名普通的照胆泉判官,虽然姓名无人知晓,却早已落网伏诛,我族再无任何后顾之忧矣。父神又在迷茫什么?
“父神……”
玄女思来想去,最后一次叩响了伏羲结界前的天衍金铃,那是唯一能将自己的话语传达进结界之物。
“玄女来报。儿臣近日致力于监视敖胥与颛顼之行为,恐二人图谋不轨,以害我神界安宁。不知父神意下如何……”
静谧。无人回应。
“……父神为何沉默?莫非依旧是觉得此事不足为道?”
伏羲尚在大梦之中,不曾听闻女儿的呼唤。但,玄女已经知晓了答案。
她幽幽叹息一声,声音在庄严空旷的大殿中很快就消散,像一缕汇入云烟的清风。
“父神,叨扰您的闭关非我本愿。既如此,儿臣只有最后一件事要向您禀报——”
结界中原本映照着此世不该存在的瑰丽风景,此刻忽然出现了一丝微小的动摇。幻境中的神鸟飞上枝头,池中莲花盛放,整幅画卷如平静的湖面滴入一滴水,泛起涟漪。
“——儿臣近日在照胆泉和春滋泉附近,发现了一名行迹可疑之人。外表看来,他头戴斗笠、身着桑麻,脚蹬秸秆草鞋,背上背一只木纹锄头,手中提一把麦穗。高鼻深目、肤色黝黑。不知其从何而来,也不知其往何处去。但儿臣愚见,此人看似只是一名普通老农,但既然能以非泉守身份任意往来照胆春滋而几乎不被神将与卫戍发觉,只怕大有来头。虽然六界之中奇人异士不在少数,但万望父神能够重视起来……”
无人回应。高天之上,唯余呼啸而过的玄风。
“……儿臣明白了。”
她并不执着于唤醒伏羲。她始终相信伟大的父神每次出关都能带来让神族的文明前进一大步的决议和妙想,所以相对应的,父神需要很多时间。这也是孩子们的义务。她只是感到些许担忧,这次的父神太沉默了,就像……他并非闭关深思,而是陷入了沉睡。
就像他并非要专心致志探究天道,而是通过封闭自我来逃避现实…………
但,如果连九泉的异动都无法唤醒伏羲,那普天之下再没有什么值得祂睁开眼睛的了。
也许他们应该接受事实,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神族要在没有天帝引领的前提下孤独地成长了。他们应该做好准备……
九天玄女用力攥紧拳头,形同无言的宣誓。她会在父神苏醒之前守护好他的结界、还有他的神界。她会像世界上任何一个忠诚懂事的女儿那样,履行好自己肩上的天职,成为父亲不在时的顶梁柱。
多年以前,人界某处。
若在此时行过码头木桥,驻足于尽头,耳畔会听见热心船夫叫你不要失足落入水中的友好提醒,或许还有海鸥觉得你手中有食物,在你头顶盘旋三匝。鸥鸣过后便是阵阵规律的海风,撩起头发、梳过皮肤,留下酥酥麻麻的凉爽。在繁华喧嚷的明州,人们永远忙碌、永远满怀热忱。来自神州各地的货物带来丰富的气息:云州的风雪、辽东的海浪、即墨的烟火、苗疆的潮湿、景安的夜色。气息相融又各自离散,如同人们相遇又别离。
明州的风快、海快,船也快,一切都快,就连时间路过此地也要不自觉加快脚步。这座港口忘记了很多故事,却也记住了更多。
“老人家,您在做什么?”
——一个衣着朴素的农民,向眼前这名红衫墨竹的老先生发问。
“在照镜子。”
——老先生虽然年华已去,脸上纵横的皱纹间却仍然能看出些许当年风流。他摇摇手中提了诗词的折扇,从容回答道。
“此处这么多面镜子,您在照哪一面?”
“每一面。”
“为何?”
“因为我们一生中会遇到很多人,每个人都是一面镜子。当自我倒映在这些镜中,我们的存在才能变得完整。倘有一日这些镜子消失,所谓人类也就无意义了。”
“这是人类的意义,还是生命的意义?”
“依在下愚见,二者并无区别。人类因彼此之间的牵绊而存在,恰似天幕中闪烁的流星,当我们的命轨彼此交织,将天空罗成一面星网,无数的爱便在其中奔涌不休。”
“爱……是何物?”
“爱可以是任何事物。当人类抬头仰望星空,首次被月亮的光辉震慑双眸时,是自然之爱;当人类漫步密林,循着声音在灌木丛中发现并救治一只折翼的鸟儿时,是悲悯之爱;与父母享天伦之乐是孝顺之爱、与挚友携手同行是知己之爱、与命定之人相守一生是终极之爱……”夏侯瑾轩微笑着轻摇手中折扇,“我身为人类,寿数短暂,虽然年轻时与友人们放纵江湖,闯下无数奇妙精彩的故事,却也无法将百种悲喜一一尝遍。但您若问我爱为何物,我会告诉您——爱是独属于生命的宝贵财富。”
“……多谢,老人家。您解答了一个困扰我很多年的问题。”
“哦?多年,是多久?”
“我也不记得了,或许……是在很久很久以前,一切都尚未诞生的时候……”
或许是百年以后,或许千年以后——总之,这位农民再一次来到了春滋泉。他的皮肤依旧有一种被太阳晒出来的发黑发亮,手中的稻穗依然颗粒饱满,向脚下土地垂着头颅。
“久违了,九泉。我终于有资格重返这里……”
——少昊真没想到,九天玄女回来的这么快。难道她没有什么要和天帝陛下说的了吗?还是说六界发生的一切的确乏善可陈?
但他能够冷静以对。少昊擅长这个,不然他也没法作为二代司户在五大长老的位置上站稳脚跟。
“诸位好。虽然小亭相聚无可厚非,但酒终究是浊物,各位既身为古神族之首,还望不要沾染下界陋习、自降身份,应时刻谨记神界之法则规范为上。”
“什么浊物?无凭无据的来上一句,有本事你也喝一口啊!你要是尝了觉得难喝,我便听你的就此打住。否则,别来管老子闲事!闲出屁来就去打扫打扫陛下的宫殿,上回去那地板上都积灰了!”
少昊急忙安抚颛顼:“好了、好了将军,天奉也是为您着想。”他转而向玄女躬身行礼:“天奉,颛顼将军酒后胡言乱语,您别将醉话放在心上。”
九天玄女和颛顼之间互相看不惯彼此,已是神界公认。但她言语中虽然责怪颛顼与敖胥的酗酒行径,眼神却一直抛向自己这边,少昊当然知道她此言何意,于是他上前一步,先发制人:“天奉,在下偶然路过这只新建小亭,闻见酒香浓郁,一时嘴馋才不请自来了。不想二位长老已经将坛中酒喝个精光,我也只能自认倒霉。”
九天玄女意味深长地打量他一遍,眉眼中是挥之不去的怀疑:“……司户长老平日事务繁杂,偶尔出来散散心也好。若神界子民都如您这般殚精竭虑,陛下也可少些烦忧,专心于天道了。”
“天奉长老过誉了,我不过尽些微薄之力。若论起守卫神界,颛顼将军外退强敌、敖胥长老内扫邪佞,功劳百倍于我。”
“本座不精于口舌,但自会用心明辨是非。”
留下这句形同警告的话后,九天玄女终于有了要离开的意思,少昊也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