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已经先他一步意识到自己错误的修吾，此刻正安安静静坐在他身边。没有牵手没有拥抱，只有山间的风将呼吸藕断丝连。

“……阿游。”

阿游，这一路走来，似乎总是你为我解惑。这次，换我来给出答案了。

“我知道……你很痛苦，这份痛苦应该也不是有我在身边就能缓解的。无论再来多少人陪伴你，都没有用。”

“你……？”

“但，我至少可以承诺，只要你需要我，我随时都会来到你身边，像这样陪着你。从今往后，我绝不会错过你的任何一次伤心。”

桑游毫无预兆扑了上去，将修吾抱个满怀。他一言未发，但那个拥抱像极了歇斯底里的大哭。

“……好啦，我是不是吓着你了。”

他想笑，但实在笑不出来。于是只能绷着一张脸，声音嘶哑地碎碎念：“傻果子，你知道什么是死亡吗你就巴巴地过来安慰我……其实，我现在好像也没有多悲伤，一切就像是做了场梦、又下了场雨，但我知道，梦总会醒，雨打在身上，却是一辈子的潮湿。我也知道，或许很久很久之后的某一天我再想起莫大哥来，肯定不会是今天这副呆头呆脑的模样……我只是，只是……”

修吾感受着怀中人的颤抖，主动将他抱得更紧了些：“……想哭就哭吧。”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哦，”桑游的声音已经开始变形，“过会可、可，可不许嘲笑我……”

神庭大阵、子秋……

玄霄、欧阳靖、天魔众、颛顼……

无垢的「历史」权能所编篡的史书，还有镜仇实验的全部内容……

敖胥整理着自己的全部手牌，这么多年呕心沥血所铸的计划中，每一张关键牌的重要性对他而言都不啻于自己的性命，缺一不可。若以天道为局、众生为棋，那么敖胥要做、也必须做一个举世无双的棋手。

他没有任何容错率可言，尤其当坐在棋盘对面的对手是三皇之一——天帝伏羲。

如今他终于离成功仅一步之遥，脸上却没半点高兴的神情。

“子秋，”敖胥的声音里透着满满的疲惫，“通知他们四个，去明庶门集合……在明天之前，我还有话想和他们说。”

星垂平野、月上西楼，今夜的风微凉如水。刚刚经历一场浩劫，隔壁已成废墟的天师门连灾后重建工作的文件夹都没新建起来，明庶门自然也好不到哪去。月寒山知道今晚敖胥神尊要驾临此地，愣是不顾月清疏的阻拦，将庭院收拾了一处半处还算干净的地儿出来。老头子倔得很，说是子秋的术法不仅能治愈伤势还颇有返老还童之效……都说是家有一老如有一宝，不管怎么说，气氛倒是终于活跃了点。毕竟这四人刚从神州各地来明庶门集合时，头顶笼罩的阴云浓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的确，在这场灾难中，每个人都完美履行了自己的使命，但每个人看起来都累的无以复加。

月寒山也算活的挺久了，岁数一大见识就跟着多，生老病死悲欢离合哪个他没感受过，一眼就看得出这四个孩子经历了什么。可惜有些坎终究只能靠自己迈过去，他也只能默默从刚搭建起来的简易厨房里拿出几道潦草的饭菜，摆在庭院里那张缺了一角的木桌上，说，孩子们，你们都辛苦啦。也是累了一天了，来，至少坐下来吃口热乎饭吧。

人生是孩子们自己的人生，但作为长辈，他依然有可以尽到的责任。

比如现在。再苦再累，也得回家吃饭呐。

恰巧这时子秋也赶来了。他要提前在明庶门布下降神之术所需的法阵，因此比敖胥约定的时间提前了将近半个时辰。魁予把他送过来时，正好赶上菜上齐。

“小秋、魁予前辈？”月清疏强打精神，招呼他们来坐，“你们来得正好，一起坐下吃点吧。”

看着眼前略显潦草但香味四溢的家常菜，魁予确实有点馋了，但：“多谢各位美意，若非在下仍有要事在身，一定欣然赴约。今天这顿饭就请各位暂且记下，待到一切结束之后，魁予定会再来与君共酌！”

修吾当然知道她口中的要事是指什么。从前他忙于为神庭阵奔波时，除了敖胥与少昊外并不熟悉多少同族，也不太在乎和同族成为朋友这件事。现在，即便他也算刚刚认识魁予，但对她的亲近和关切已经油然而生。

就算素不相识，同胞给自己带来的安心感也是无可替代的。修吾终于迟迟明白这一点。

于是他说：“前辈，如今的神界可能和你们离开那日所见的大不相同了，千万小心。”

魁予转身的动作肉眼可见地顿住了。然后她回过头来，嘴角欣慰的笑容几乎压不下去：“我会的，多谢。你也是……你们也是。”

“哎，可惜了了。”魁予离开后，子秋像个小大人那样长叹一声：“虽然姜旭前辈近年来将魔界的农业发展得蒸蒸日上，但天魔国地处偏僻，资源也更加匮乏……我还是挺希望魁予大人能尝到人界的菜肴的。”言外之意就是，天魔众没吃过啥好的太可怜了。

“人族的确精于此道，这一点毋庸置疑。”修吾夹了一筷子土豆丝，“纵然神族自诩为网罗天下才学与知识，却连这样一盘土豆丝都做不出来。”

“噫——这盘做的这么辣你也吃得下去？！”桑游只是尝了一根就开始像狗狗一样吐舌头了，“我还是吃我的清蒸南瓜去吧。”

“哈哈哈哈……”月寒山反倒有些得意地捋了捋胡子，“没办法，我们燕归谷的人就是爱吃辣！辣椒能祛湿驱寒、排毒排汗，对身体好着呢！”

“爷爷，”月清疏笑了笑，“也不知道上次是谁吃辣吃多了坏肚子？”

“呃这，这……哎呀人老了，肠胃不行了不是很正常！”

“月爷爷，祛湿排毒我没意见，但这驱寒我可不敢苟同啦。”白茉晴笑道，“要是辣椒真能驱寒，我们东北早该天天吃辣了。”

“喔？难道东北人不吃辣吗，老夫记得你们那边冬天不是特别冷？”

“正因为气候苦寒，才更应该吃些高热量的食物补充体能。在冬天的卢龙府，就是吃冰奶糕都比吃辣要保暖哦！”

“冰——冰糕？！你们大冬天吃冰的不怕冻死？”桑游下巴差点被惊掉。

“只是举个极端例子啦。冰糕里又有牛奶又有糖，热量肯定高啊。相比之下，辣椒带来的热度不过是某种幻觉罢了，要是有人吃了点辣就觉得自己暖和了起来，在室外不出一会就会冻死哦。”白茉晴狡黠地笑了笑，“而且阿游，在你们南方，‘冻死’只是一种语气词，在我们大东北，‘冻死’可是死因哦~”

这就是神奇的南北差异吗，月清疏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好像有道理啊……”

子秋的腮帮子被三蒸仙宝里的粉蒸肉塞的满满当当：“唔唔……月姐姐，这个肉真好吃！嘿嘿，如果我以后加入了明庶门，是不是天天都能吃到这么好吃的三蒸仙宝了啊？”

月寒山大笑三声：“哈哈哈！小秋啊，你要是爱吃，就算不入我明庶门，爷爷也会天天给你做的！”

“诶，小秋，”月清疏疑惑道，“为什么会突然想加入明庶门呀，难道是看见你修吾哥哥拜入我派，也想紧随其后？”

“不是啦。当然，也不是因为天魔国不好，我可喜欢魁予大人还有幽涟姐姐他们了。”子秋仔细想了想，“很久以前当我还在天狱中时，敖胥神尊偶尔会来陪我说话。由于意识模糊，他讲的许多故事我都是左耳进右耳出，但唯有这一句，神尊叮嘱我无论如何都要记住，永远永远都不许忘记。”子秋深吸一口气，道：“「你需用自己的双眼遍观万象，用自己的心感受爱与死亡。这样终有一日你会发现，此世的天道真理似乎与自己的理解相悖——到那时，遵从自己的正义便好。」——多年来我一直不解其意，只觉得不愧是神尊，连随口一句话都如此深奥。可随着年龄渐长、阅历增多，我好像隐约明白了一点……虽然不多，虽然只有一点点，我也触及了神尊真正想要告诉我的东西。”

“……”这句话似曾相识，修吾有一瞬间的晃神。曾几何时敖胥也告诉过他，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所谓真理不再正确，到那时，遵从本心就好。

“当然，神尊口中的‘正义’到底是什么，我观之依然如雾里看花。但在我看来，如果这个世界上最完美、最正确的东西就叫做正义，那我的正义就是让所有人都能过上想要的生活！”

“…………”

“所以，等到神尊的计划成功之后，我想暂时离开天魔国，拜入明庶门。到时，我就可以和同门一起仗剑天涯、卫护苍生啦。”

月清疏怜爱地搓了搓子秋的脸蛋：“好啊，那我们约好了。等一切结束之后，你就来做我的小师弟！”

天魔宫九形长廊的大门口，颛顼手捧一束橙色的花朵，身后站着几名随行神将。在鲜红与黑白交织的色彩洪流中，洁白无瑕的他们稍微有些格格不入。

不过，颛顼的老相识们可不这么想。战夔与景曜率先迎了上去，接待许久不见的老战友。

和以敖胥为首的保守派不同，虽然身为初代神兼二代长老，专司兵戈的颛顼十分亲民，也并不歧视神果一族。这或许和将士们并肩作战、生死与共的经历有关，毕竟在战争面前可不管你是初代神还是二代神，死亡会将所有生命一视同仁。

“这地方看着真不错，”颛顼环顾四周，“敖胥那小子，算他有点良心，知道给你们推荐个容身之处。”

“是啊。”景曜说，“不过我们天魔众刚刚搬来此地时，天魔宫就已经是这副完成度极高的样子了。也不知是哪位天才的手笔，竟能在廉黎域这种寸草不生的大荒完成此等壮举……”

“不管怎样，看你们过得好，老身也能稍微安心了。当年的天狱之乱中，老身碍于五大长老之位不敢助你们一臂之力，令我愧疚至今啊。”

“老将军这是什么话！”战夔喊了一嗓子，“若不是您偷偷打开天门，我等怎么可能顺利离开神界？”

“……行啦，老身提及往事也不是为了伤春悲秋的。”颛顼与战夔碰了一下拳头，“话说回来，怎的不见魁予？”

“魁予大人得了敖胥神尊密令，刚刚将子秋送去人界的明庶门了。”款款走出的幽涟轻轻拨了几下弦，琴声悠扬，却夹杂着难以忽视的忡忡忧心。“不过她知道您今天要来天魔国，一定舍不得耽搁时间，此刻多半已经在返回的路上了。老将军还请入内就座，我们一起等她。”

“各位，久等了！”

话音未落，一道熟悉的声线就闯入众人的耳朵——颛顼回头望去，那个黑红色的挺拔身影正从天魔宫正门缓缓走来，不正是他当年最宠爱的小徒弟吗？

“……魁予？是为师的小魁予吗？”得见故人，颛顼险些情绪失控，“为师终于、终于见到你了……”

“师父……”

魁予心中同样五味杂陈。再次口吐这个意义非凡的称谓对她而言不亚于一场悲欢交织的追忆，仍在神界时师从颛顼的岁月有多美好，自己做下众叛亲离的决定时就有多难熬。

“让为师看看，哦哟……怎么感觉还长高了不少？就是瘦了好多……胳膊腿也更结实了，再过些时日，就要比我这个师父更厉害了吧？”

“师父也是……虽然近年来神界无甚战事，但也得保重自己啊。”

所幸颛顼从来都是个好师父，身为古神族他从不歧视二代神，对于神果之中有武学天赋的苗子更是尽心培养。对魁予来说，在那个处处受人冷眼的环境下，颛顼就是生活中唯一的温暖。

短暂的关怀过后，众人迅速进入正题。颛顼身为五大长老之一，当然不可能明目张胆地率兵正面刚玄冥，岂不成了内乱了。在敖胥的计划中，颛顼只能像当年天狱之乱中偷偷帮助天魔众那样，私下里搞点小动作，比如故技重施、打开天门或者撤了照胆泉的守卫，把天魔众悄悄放上神界来。

魁予自然明白敖胥的用意。他们这样的叛神重新出现在神界，哪怕不率先使用武力，也定会引起轩然大波，分走神界大半的注意力。届时，计划便少了一分阻力。

虽然此行凶险，但天魔众愿意为敖胥全力以赴。魁予能感觉出来，敖胥的身上虽然也有些古神族的通病，傲慢自大、歧视二代神，但他的所作所为均是为了整个神族，没有半点私心。在神果一族需要帮助的时候，也会不吝伸出援手。因此，哪怕只是为了报答容身之恩，天魔众也会成为敖胥最得力的帮手。

“老身有预感，敖胥此计若成，神界的格局必将大变。说不定就连所谓「天道」，都会焕然一新。”

“天道……？”战夔有些不解。他只是一介武人，不懂那些高深莫测的理论。“我记得那好像是天帝和……和谁来着，反正也是一个很聪明的家伙一同研究的玩意，不过至今都没能得出结论就是了。”

“不。”颛顼摇摇头，“你说对了一半。天道的确是天帝陛下永恒的课题，而且陛下之所以会创造出神族，也是希望通过我们来得出那个答案。”

“盘古死后，精气神分别化作伏羲、神农、女娲三位大神。三神约定，在这天地间各取一隅，分别创造自己理想中的「生命」……”景曜陷入回忆，“此后，三族大战爆发。三位大神都急于证明自己对生命的理解是正确的，因而放任了自己的子民发动战争。祂们觉得，在这场战争中笑到最后的一族，一定就是「生命」的终极答案。”

“可惜，如果一切真有他们想的那么简单就好了。”魁予补充道，“三族大战之后，三皇之一的女娲为了守护人类而牺牲。而神农耗尽自身灵力创造九泉钥环，防止了九泉之力再被有心之人利用，而后消踪匿迹于世间。而我们的父神伏羲……在虚神事件过后也变得一蹶不振，闭关至今。”

“而现在，预言中的‘第三场浩劫’仍未到来，”幽涟神色凝重，“它就像悬于头顶的利剑一般，无人知晓它会何时落下……但有一点我们可以确定，它落下的那一日，便是神族彻底灭亡之时。”

“所以，敖胥——”颛顼狠狠捏紧了拳头，“拜托了，你的计划一定要成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