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游端起酒坛子,又给二人满上一杯。
「第二盏酒,问理」。
“话说回来,虽然敖胥那家伙坚信只要唤醒了伏羲就会有办法拯救神族,但天帝又能想出多厉害的法子呢?”桑游开始迷思,“按照镜仇的计划,光是规避第三场浩劫就够令人头疼的了,更别提还要尽快找出延续种族的方法。用雾魂之力与神族融合的实验已经失败了,神果造神更是治标不治本,现状已经陷入僵局,天帝祂又是个一言不合就心态崩了摆大烂的主,又能做到什么呢?”
“天帝毕竟身为三皇之一,亦是世上最初的生命。天地六界演化了千年万年,每分每秒祂都不曾缺席,祂所知道的信息肯定是我们难以想象的。”修吾道,“我相信,只要天帝出关,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或许届时神界的格局会大变,或许神族的本质从此都会截然不同……但那都是后话了。”
“行吧。不管怎么说,齐心协力轰碎那个该死的结界才是眼下最重要的事,其他的我们再怎么乱猜也没用。”桑游说,“果子你只需要记住一点,不管以后会发生什么,不管神界变成什么样字……至少,泉隐村永远都是你的家。”
我们永远都是你的家人。
月寒山自酿的酒的确美味,只消几口修吾就彻底爱上了它。他把杯子往桑游跟前一摆,理直气壮地使唤道:“再来一杯。”
于是桑游只好再给他们各自满上,嘴上还不忘吐槽“你小子怎么还是个深藏不露的酒鬼,幸亏这酒没啥度数”。
「第三盏酒,问己」。
诗中说的酒不醉人人自醉确实有些道理。在桑游眼里,世界慢慢变了样:月光是层水波纹的纱,睡莲成了鬼斧神工的香炉,沿着花瓣丝丝缕缕冒着烟。天空用靛蓝和奶白打了个渐变,星星落在湖里带着天然的高斯模糊。在这片无限浪漫的烟林雾帷里,时间都被暂缓,桑游却感觉自己的心脏跳得前所未有的快。
不算漫长的人生里,桑游总是活得很随性。别人都是贪心不足,三千弱水犹嫌不够,还要把江河湖海一并收入囊中。桑游偏不,他只安心守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既不多求,也不稀罕。
他还是第一次,第一次这么渴望彻底占有什么。甚至那东西不是“什么”,那是个人——是个神,白鸟一样从天上降落下来,一头栽在他心里,就这么扎了根。
你肯定是爱上他啦——月亮说,睡莲说,酒坛子也说。
嗯。我肯定是爱上你啦。他轻声说。
爱又是什么呢。修吾将这个字词混着甜蜜的酒一起咽下去。酒香穿肠而过消匿无踪,懵懂的情愫却卡在心口下不去。他想,爱大概是沉重的,毕竟只有晦涩的典籍、睿智的长者才有资格谈论它。他又想,爱大概也是轻飘飘的,浮在云端的阳光一样温暖……好了、够了。他忽然觉得,爱不该被“想”来想去。千百年来,神族犯下的最大错误就是解构「爱」,病态地要把它冠以某种确切的概念,再用白纸黑字的律法将其捕获,如同钢铁囚禁血肉。
可爱本来就没有定义。
谁也没有见过风的形状,直到看见翩飞的落叶。谁也没有见过爱情,直到有花束抛向自己。
漫长的生命中,苦与乐会像野花一样遍布路边,可修吾想,再也不会有人能像桑游这样带给他绝无仅有的记忆与温暖。当悲、欢、离、合,生、老、病、死均系于一人,再也没有哪段经历能替代这段旅途——能替代这名一直陪伴自己身边的人。原来如此,修吾终于无师自通:无可替代之人,就是所爱之人。
于是水到渠成地、心照不宣地,他们靠的越来越近,近到一个绝对无法被视作正常社交距离的程度。修吾的眼睛亮亮的,刺进桑游的瞳孔里,直接灼了他的心。你知道我现在特别想做什么吗果子,他问。修吾摇摇头又点点头。不知道。他如实回答,但——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好吧!桑游偷偷给自己加油鼓劲,“我、我接下来要做的,是对人类来说很重要的一种仪式……你必须给我记住哦,这种事只能在爱人之间做,而且一旦做了这个,就意味着咱们……那个…缘定终身了。”
“唔。”修吾点点头,“我还以为自从绑定共生的那一日起,我们就已经算缘定终身了——看来我还是低估了人类对仪式感的追求?”
桑游忽然捉住他的下颚,示意他在这种时候就少说两句吧。然后他闭上眼睛、凑近对方的脸,轻轻吻了上去。呼吸交融,心跳逐渐同频,二人额间的金叶子交错着一亮一灭。修吾呆滞地望向夜空,而后慢慢闭上了眼睛,直到一轮明月在愈发狭窄的视野里拉的更长……
落袈山的月亮所照之处,睡不着的人不止是桑游和修吾。月清疏辗转反侧,大脑似乎一直在高速运转,却依旧一片空白。白茉晴感受到身侧的动静,也转过身来和月清疏讲话,清醒的声线暴露了她也失眠的事实:“月姐姐,睡不着吗?”
“你不也是?”月清疏为她掖了掖被角,细声哄着:“好了,大战在即,还是早点睡下养精蓄锐吧。”
“唔,”白茉晴努力从满满当当的被子里探出自己毛茸茸的脑袋,表示抗议:“明明睡不着的人是月姐姐才对……”
心事被人道破,月清疏一时间辩解也不是说谎也不是,尬在原地。
“月姐姐,其实……明天和修大哥一起去神界的事,我没告诉哥哥们。老实说我心里是有点怕的,毕竟照胆泉没给我留下多好的印象,镜仇前辈的遭遇更是令人痛心……既然月姐姐也睡不着,不如就和我说说话吧,什么都行,我想听听你的声音。”
“……傻丫头。”月清疏掐了掐她的脸。但她自认为自己是个无趣的人,遇事冷静是优点也是缺陷,不像桑游,大事面前,她讲不出多么振奋人心的话来。
“那我……就聊聊我自己的故事吧?”
“好呀好呀!”白茉晴兴致一下起来了,“我一直都想多了解了解你呢!”
……该从哪里说起呢,自己的人生经历实在乏善可陈。“我很小的时候……爹娘就去世了。他们死在复兴明庶门的路上,于是这份未竟之愿自然而然继承给了我。可爷爷兴许是受了刺激,从前月家就属他最惦记振兴门派,现在他反倒天天劝我要保重自己,做不做英雄无所谓,他更希望我能度过平静的一生。”
床头的红烛明灭闪烁。
“……可是,该如何定义爷爷口中的‘平静’呢。浑浑噩噩而孤独的一生也算平静吗?还是与之极为相似的麻木呢?晴妹……我其实一直羞于表达这个。表面上,众人夸我冷静从容、智勇双全,但我这人最害怕孤独了。从小到大我没有同门,只有不会说话的巧翎陪我修习御灵术。后来仙盟大会初次召开,你偶然造访明庶门,真的让我开心了好久好久。可我又想到,你是仙霞派弟子,肯定没办法日日往来落袈山。我又只好将这份眷恋深埋心底,化作一封封精简过的信件,小小地打扰着你的生活。”
“月姐姐……”
你……怎么不早说呢。早知道你这么不喜欢一个人待着,我就会更努力更用心地陪着你了……
“我啊……真的很讨厌一个人。练剑时是一个人,睡觉时是一个人,降妖除魔时也是一个人……大家都说我独立自强,说我给月家争气,可他们哪里知道,我这都是被逼无奈的。如果有人可以依靠,谁会愿意独自成长呢?有时候我甚至都会羡慕天师门的弟子,虽然孟章是个混蛋,但他这个掌门当得还是挺不错的,门派上下都喜欢他。如果我也拜入天师门下,他应该会成为我又爱又恨的师父吧,而且还能收获很多友善的同门……呵,这话我可从来不敢和爷爷说,不然他该骂死我了。”
“我明白了,月姐姐。”白茉晴说,“我可能确实没法理解你从小到大的孤独。但,我发誓,在你需要陪伴的时候,我一定会来到你身边的!”
“晴妹,可我——”
月清疏戛然而止。她又该怎么解释呢,说自己渴望的不是若即若离的君子之交,而是深入彼此灵魂的相守一生?
她该怎么解释,自己想要的是形影不离的陪伴,但她决不能因为这种卑劣的一己私欲就霸占白茉晴应有的人生……
可是,自己只是希望有人能一直一直陪在自己身边而已啊。爷爷总有一天会离开,到时,明庶门又只剩自己一人……
“我知道。”白茉晴紧紧握住她的手,“我知道月姐姐想要的是家人一样的关系,而偏不好,我们两个的肩上都早早承担了许多使命,你还要复兴明庶门,而我要在仙霞派修成正果……我们也都心知肚明,哪怕自己的私心嚷嚷的再大声,都压不过理性与道德的桎梏。我想,在肩上的担子彻底放下之前,我们大概都难以回归自由身吧。”
月清疏怔怔地望着她,等待下文。
“所以呀月姐姐,我至少可以向你许诺:等我们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卸下肩上全部的重担——也许到那时我们已经步入中年,也许已经垂垂老矣——但到了那时,以及我人生中剩下的全部时间,我都会献给你。我们可以一起变得更老、一起迎接死亡,再一起步入轮回。”
“……”月清疏越过薄被,与另一具温暖的身躯紧紧相拥。
“那我和你发誓——从今往后,无论生死,我都要与你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