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萦便向阿弃推了一把,一面向郭霁笑道:“这孩子自小跟着我,稀见外人,故除在我面前,是有些怯于见人的。”
郭霁见此,便先上前行礼,不便称皇孙,便称公子道:“崇德殿郭氏再拜公子足下,公子四体康健,长乐无极!”
阿弃还是有些退怯,只在乳母辅助下还了礼,也不说话。乳母在耳边百般教他,他也只垂了头不言语。乳母无法,便只好替他向郭霁回了祝颂之辞。自此那阿弃全然不似适才欢愉适意,只退在公孙萦身侧紧紧挨着,再也不肯开口。
公孙萦瞧了瞧阿弃,不觉悲从中来,向郭霁叹道:“这孩子甫一出生,便没了生身母亲,也……没了父亲。生下来没有奶,险些没了命,好容易遇见乳母,这才挽回一条小命。生来数日便孤苦伶仃,连个名字也没人取,我想他如此命苦,便叫‘阿弃’吧。自跟着我颠沛流离,时常担惊受怕。我们母子相保至今,难为他这样。郭长御莫要见怪。”
郭霁心中大为唏嘘,脸上却笑道:“五六岁的小公子不惯见生人的,比比皆是,长大些便好了,娘子无需忧虑。”
公孙萦便将阿弃拉入怀中,道:“这孩子虽有些怯懦,心地却纯孝,也乐读善学。我孤栖数年,一片心思全在他身上。日子虽苦,总有寄托。若不是他,也难挨到今日。只可惜他虽有外祖——可无论是公孙家还是萧家,谁也不敢照拂一二。”
公孙萦说着滚下泪来,郭霁静静听完,想起萧氏为自保竟将萧孺人一条命做了投名状,虽说是为保全家族无可奈何,却也可见凉薄,心中难免觉得惨然,便安慰道:“公子仍有娘子为母,亦是天幸。身居偏宫,却也远离尘嚣。从此安分度日,清净淡泊,岂非福祚?”
那阿弃虽面有惶恐之色,也照旧不说话,然见公孙萦哭泣,便伸出手指为其拭泪。
公孙萦这才止了泪,又在阿弃耳边叮嘱几句,方命人将他带回住所去。
待众人去后,室内独留郭霁,公孙萦默然良久,方感伤道:“阿兕,想我们当日闺中内集,宴饮骑乘,何等欢愉,哪知你我命运不济,各有所痛……”
郭霁听到此处,忙道:“人生起伏,亦各有命。过往种种,如风似烟,散佚无迹。娘子追怀去日之乐则可,不可余生幽怨。娘子与我,当知命乐天,顺逆不改,或可安度余生,有何不可?”
公孙萦听闻此言,怔怔瞧了郭霁半日,道:“阿兕,你果真能够无悲无喜,安度余生?”
郭霁便迎上公孙萦的目光,笑容淡淡,道:“娘子难道不信我?”
公孙萦听罢,笑得又似欢愉又似悲伤,瞧着郭霁道:“阿兕,我们当日同游同乐,我只觉得你无欲无求,散漫不羁,从来没想到你隐忍深藏至此。”
郭霁却只淡淡的,待她止了笑,方起身道:“世人各有悲喜,然我适才宽解娘子的话出于一片真心。如今当返还向太后复命,必将娘子诚挚冰心上报太后。”
公孙萦见她要去,转觉黯然,道:“你亦在权力的猎场,身不由己。自从遭遇突变,故人相弃。今见了你,一晌欢愉。你这一去,不知何日重见。”
郭霁沉吟道:“太后惦念娘子,必然常遣人问候,相见必有时。我有女侄,追随卫公子亦在娘子处,娘子若有什么话,可由她转达。”
公孙萦点了点头,道:“阿兕,到底还是你念故人之情。我自入东宫,便知此生休矣,并无所求。然当初我被……悖逆庶人追杀时,多亏阿弃的母亲藏匿,才侥幸逃命。如今我既得抚养阿弃,有了母子名分,唯乞阿弃平安长大,将来……我才能有面目去见萧孺人。”
郭霁听罢,顿了一顿,道:“公孙娘子的意思,我都明白,只是我人微言轻,无可奈何。然凡能周全的定然周全。”
公孙萦听罢,称谢不已,又道:“你如今虽人微言轻,然你父兄相与不少,你性情德能亦超然于人,将来定有出头之日。”
郭霁见时辰不早,不再应答,当即辞去。
公孙萦是个周全之人,便命宫人相送,又特意嘱咐带郭长御与小郭娘子见上一面。
到了室外,薄雪已停,风却起了,天气愈发冷。
郭霁裹紧了氅衣随着宫人转而向寝殿之后去,不过片刻来至一处偏院。依然是旧日陈迹,斑驳陆离。然屋宇小巧,反不似前面殿堂那样空旷萧条。
进了院来,里面有亭台蹊池、槛篱林蒲,虽因冬日花木凋零,依稀可见春夏蓊郁。其间屋舍虽旧,却形制玲珑,正面小小三间堂室,旁有两面厢房而已。屋廊之下,几株腊梅疏条横斜,尚未开放,然骨朵饱满如珠,映着一池冰水,看那光景,不过一月便可盛放。
郭霁进来时,两名不过十余龄的孩童正在结了冰的池塘边堆雪人,笑着指指点点,又弯腰捧起薄雪,这里抹一下,那里添一把,十分欢愉。
“阿同,还不快来,你姑母来看你了。”
宫人一声高呼,阿同的手一抖,雪人的鼻子便歪在了一旁,她惊得回头,却见郭霁遥遥向这边而来。
阿同赶忙迎上来,道:“这样冷的天,姑母怎么来了?”
郭霁拉住奔跑的阿同,并不急着说私情话,却望向池边的垂髫孩童,衣衫单薄,瘦削的不似十龄孩童。她心知那便是悖逆庶人与外室卫氏所生之子,人称“卫皇孙”的,便远远地行了揖拜之礼。那孩童见了,呆了一呆,却也还了礼。
“风雪天气,你怎么也不劝谏,倒与‘卫公子’在雪地里胡闹,伤了风如何是好?”
见郭霁责备,阿同颇不服气,仰起脸来,道:“这算什么?去岁在桂宫,大雪封山,又与饥寒。寒冬腊月我们也曾在湖里打冰夹鱼呢。”
郭霁听得心惊,脸上却带笑嗔道:“那是没办法,如今身处宫禁,怎能不仔细保养?你既追随公子,当事事以保全公子为先,该尽职尽责才是,断不能跟着胡闹。”
阿同不愿当面反驳,便只好答应着,又怕郭霁啰嗦,便拉着到室内叙话。
郭霁亦有心事,便跟着去了阿同所居的厢房。一入内室,却见小小一间,陈设虽简陋,却也整洁。只是室内并无烧炭取暖的迹象,寒冷犹如室外。
郭霁早已瞧见了阿同不甚厚实的装束,只是在外面不便表现出来,既入内室,便向她衣襟上拈了一把,果然稀薄的很。又到了床边一摸那衾褥,可怜只有薄薄的一层丝絮,不由伫立良久,方道:“阿同,你受苦了。都是我虑事不周,不知你度日如此艰难……”
见郭霁愧疚自谴,阿同忙笑道:“才一入冬,五姑母就命人送来了厚实丝绵衾枕与衣物酒食。便是在掖廷的那几年,也有太后垂问,四伯父并五姑母照拂,日子还过得去。”
“那为何衾褥衣物单薄至此?”
阿同便叹了一声,道:“姑母有所不知,这西内用度拮据,公子弃年最幼,凡事先尽着他,轮到卫公子,往往要等很久。我与卫公子自幼相识,如今受命侍奉,哪能我衣食轻暖合宜,令公子独受委屈呢?”
郭霁便沉吟片刻,点了点头,道:“阿同待人如此诚挚,倒是难得。我明日命人送来衣衾……卫公子那边,我悄悄做了再送进来。”
阿同便笑道:“姑母不需急着做,我得了衣食,先挑了好的送到公孙娘子处奉与公子弃。余下的,我便与卫公子分食,分用。姑母送了我的来,便有公子的。”
郭霁大为惊奇,道:“饮食可以分,衾枕可以进奉,衣物可如何分?”
阿同便拉了拉自己的衣袖,送到郭霁面前,道:“姑母看看,我这衣衫虽薄,却是上好丝絮。五姑母送来的被衾,我原要奉与公子的,只是公子说什么都不肯。我便将被衾拆了,将里面绵絮撕得均匀,分摊在我二人的衾褥中,这样便谁也不至于受冷。绵衣也是如此。”
阿同曾是千怜百宠的豪门娇女,叔父叔母并兄嫂的掌上明珠。便是那卫皇孙虽身份不明,却也是故东宫所心爱的,如今竟贫寒如此——郭霁听了,鼻中一酸,险些掉下泪来,好容易忍住了,笑道:“到底是阿同,智计过人。”
阿同便笑了笑,道:“哪有什么智计不智计的,不过是同病相怜罢了。”
郭霁心中怜惜,道:“阿同,我如今虽人微言轻,然毕竟在太后身边。你且忍耐几日,我当寻个机遇,将你调到别出去。在等个二三年,你行过及笄礼,我便求了太后给你寻个归宿。”
阿同闻此,却收了笑,仰面回道:“姑母为我费心谋划,我衷心感激。可是我情愿留在此处,不愿离去。”
此语出人意料,违背常情,郭霁大为惊愕,道:“这是为何?”
阿同酝酿半日,方道:“姑母有所不知,我初到掖廷时,只觉生无可恋,一心求死。有一日高烧不止,也无人理睬,眼看着不行了,多亏了卫公子四处苦求央告,打动了掖廷丞,才叫人医活是我。那时他才四岁,见我醒了,眼巴巴地守在床边,说‘姊姊你可醒过来了,我生怕连你也弃我而去,这世间可就太孤单了’。我见了卫公子的那双眼睛,听了他的这一番话,从此发誓无论如何都要活着。公子于我,恩同再造,我们约定同生死,共患难的。”
郭霁知道其心至坚,难以违背,只好姑且随她。二人不过又叙了几句话,时辰已然不早,已有跟来的宫人相催,郭霁不得不回去复命。
阿同是个爽快的,并不缠绵纠结,反倒催了郭霁快去。
郭霁离去时,那卫公子也来相送,郭霁不由暗自大量,却见此子虽年幼瘦怯,气度却稳重,不笑时有几分与年貌不相当的冷峻威严,一笑时却又温暖灿然犹如春风拂面。
他的样子必然是肖母的,郭霁凭着幼时的记忆,再次想起了那个能令众生颠倒的倾国美人。
可惜命薄了些,独令这孩子存留凉薄人世。她生前虽得了邵璟的倾心,故太子的独宠,可一生必然是颠沛坎坷的,不知死后是否泯灭一身哀苦。
郭霁只记得那夜明月清冷,邵璟独立孤坟,说不出的凄凉。
在郭霁纷拂的怀想间,阿同却向那卫公子耳边低声密语。
卫公子脸上划过片刻的沉思,终于点了点头。
阿同向卫公子会心一笑,趁着送别,避开了众人,将一方尺牍暗暗塞在郭霁手中,低声道:“请姑母为公子转交右将军。”
郭霁心中一惊,不由自主地将尺牍接过,置于袖袋中。
右将军——邵璟?
郭霁想起来了,这个年才十龄的卫皇孙能得存活,能入天家谍谱,皆是邵璟一力促成。
她心中不觉疑惑,邵璟出手救他,是因揣摩先帝心思?还是别有所图?亦或者因为……他的母亲?
想到这里,郭霁的思绪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