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在雪地里的身影单薄渺小,连呼吸时背脊的起伏都微不可察,衣袖里淌出的血无声蜿蜒,是这惨淡色彩里触目惊心的几笔浓墨。
裴同衣方才伴着安国侯夫人的马车一路行来,发生的事尽入眼中。虽有诸多不解,但此刻他利落翻身下马,大步走向弥弥。
只听“呲”的一声,裴同衣手中已攥着一条从中衣撕下的布片;下一刻,弥弥感觉身侧有人单膝跪下来,接着自己的左臂被温热的大掌轻轻抬起,伤处的疼痛慢慢被布片一圈圈覆上所带来的绵软与踏实削弱。
“小娘子何故如此?”马车上的妇人问道。
弥弥闻声看去,车内不甚明亮,但依稀可辨有一仆妇侍坐右侧,发问之人端坐正中,淡霁长袄,妆饰朴素。
见她一时未吭声,那妇人对裴同衣略微颔首,道:“战后易州时有动乱,流离百姓,可是由州衙负责收置?”
“正是,请夫人放心。”裴同衣起身恭谨答道,“方才歹人,裴某已令人查办。”
“如此便好,”那妇人对身边仆妇说了些什么,只听有布囊摩挲和清碎碰撞之声,不多时那仆妇出了马车来到弥弥面前,温言道:“小娘子不必惊忧,这是我家夫人的一点心意,现下奴便让人护小娘子去州衙。”
“奴孤苦无依,恳求夫人收留。”
她想做什么?
裴同衣侧目,手不由自主地在剑柄上摩挲。
松角巷对话在耳,跪立之人如一具白皙易碎的瓷娃娃;他想从她脸上探出什么隐藏的别有用心,可除了惊惶未定、压抑凄悲,那副清秀眉眼净如裴策笔下的山水,明则明暗则暗,不给苛刻的看画人一点回旋的余地。
她的话显是让马车上的人愣住了。
马车上的妇人正是安国侯陆归明之妻、陆澄生母齐温以,她自上京轻装简从来易州,一则是心忧患疾的丈夫,二则是为长子陆澄之事。
陆氏作为武将重臣素来易被推至风口浪尖,齐温以深知君心是陆氏最大的依仗,而在君心难揣时,民心也不失为筹码。陆澄擅离职守的事情在上京闹得沸沸扬扬,她听着诸如“陆将弃城”的言论焦虑不安,索性来易州安抚民心,亲自破这谣言。
值此多事之秋,齐温以即便再慈悲,也于收留来历不明之人一事上小心谨慎。她怜车外之人,也忧引狼入室。上京安国侯府和易州别府中的侍女仆从大多跟随陆氏多年,且八成籍出岐西六州。
“小娘子是何人?家中人是什么营生?”
“奴……”
“方才为何会被人追杀?”齐温以言辞已冷了几分。
弥弥在雪里跪得久了,身颤如筛,气息也连带着不稳。在这般情境下,她竟荒诞地想起先生曾于书斋里对自己说的话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眼前的选择会是另一把要刺向自己的刀,还是……
她不由自主地望向那戎装少年。目光交汇,弥弥意外地发现,对方似乎也在赌。
半晌,少年移开深邃的乌眸,深吸了一口气,向车内妇人缓缓一礼:“回夫人的话,她是……裴先生之女。”
马车有节律地晃动,马儿一步步叩在覆有薄薄一层霜晶的道上。车内温暖如春,弥弥靠在厢壁合眼养神,恍惚间似身处一叶小舟,在寺人敲击的引罄声里随碧波荡漾。
她能感觉到有两道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
听闻她是裴策之女后,安国侯夫人立即让那个名唤吉娘子的仆妇搀了弥弥上车;待她坐定,二人皆是神伤之色,齐温以更是柔声慰她莫要太过伤怀。这番下来,弥弥心知裴先生与陆氏定是交情匪浅,只是她不解,为何裴将军会帮自己。
不过得入安国侯别府已是意外之喜,“裴小娘子”这个身份,弥弥咬定了。
马车停下,外面的人掀开烘帘;弥弥最后一个下马车,一出来便对上某位将军玩味的目光,她佯装不觉,加快步子跟随众人入府。
才过影壁,身后便有人道:“夫人,可否让我与裴小娘子说几句话?”
这就不必了吧,弥弥心想。
齐温以闻言侧身颔首,又令吉娘子在穿廊稍待弥弥片刻,便先行离去了。
一时寂寥,弥弥定神转身,那人负手于后大步走来。
“小娘子是何人?”
“大人又何必明知故问?”
“如今在易州,凡是与裴策有半点关系的人的处境都不安全。”
“所以奴谢大人在夫人面前为奴自证身份,府中戒备森严,定无比安全。”
裴同衣看着眼前坦然自若的人,心里五味杂陈;按照翼威军军规,审讯时只三问,三问过后,仍胡言乱语或狡辩者,可杖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