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他剧烈地咳嗽起来。
陆澄身后的几个副将闻言大惊,已是跪倒在地;裴同衣蹙眉侧首看向陆澄,犹疑不定,想从他眼中确认些什么,拳头捏紧了又松开。
陆澄如松木般定在了雪地里,仍是直直望着马上的陆归明,神情渐渐变得平淡,最终转化为一种了然的苦笑。
“请大将军保重身子。”
“你、跪、下。”陆归明的语气里有不容违抗的威慑。
裴同衣左脚迈出一步,张了张口却无话可讲。
再看陆澄,他已动手利落地解下那一身象征着翼威军身份的甲胄。兜鍪、肩兽、腹甲、护腰等落了一地,在冷冽的朔风里,他不再有任何防护,身躯只与单薄的白色中衣紧紧相依。
他平静地屈膝跪下,身子在触地的那一刻还是克制不住微抖,像是冰霜中枝头瑟索的梅。
陆归明眼皮一跳。
陆澄嗓音温润,娓娓道来:“属下罔顾王法,擅离职守,致使易州城破,无辜之人遇害,属下罪无可赦,任凭大将军处置。”
“来人,三十军杖。”
裴同衣“扑通”一声跪下,急切道:“大将军请三思!”
营中将士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诧不已,皆肃立在侧不敢妄动,又听了陆澄的一番话,心里五味杂陈。
有两名兵卒听令取来了粗长的军杖,站在陆澄身后,惶惶看向陆归明。
陆归明肃言道:“罪将陆澄,无令贸行,罔顾王法,与逆无异,枉为人臣;弃城不顾,置满城百姓于水火,有失仁义。今以军法论处,杖三十,打!”
那两名兵卒满脸的不忍与凄惘,闻令持杖上前几步,可扬起的手臂就是落不下来。
“优柔寡断,兵家大忌!”陆归明斥道,紧接着又剧烈地咳起来。
陆澄微微向后侧首,宽慰那两名兵卒:“打吧。”
右侧的兵卒闻言咬紧牙关,闭上了眼睛。
“啪”的一声惊响,撕碎了雪原的静谧,叫无声氤氲的雾气都胆战心惊。一杖接着一杖,这刑罚倒像是利斧对一棵松木的蹂躏,不间断地毁去其本有的华茂风骨,并带有一种强烈的暗示:若受刑之人愿伏低姿态委曲求全,或许尚能转圜。
陆澄两膝微分跪于雪地,身后似被百千朱红的镣索紧勒,如蛛网般交错的裂痕处汩汩诞血,大块的紫青淤团触目惊心。
他早已身抖如筛,每一次木杖落下都踉跄向前倒去;裴同衣在心中祈求他就此莫再逞强起身,可每当施刑的兵卒欲撤走木杖去回话时,淡红的雪地中,那个单薄的身影总撑着颤抖的双肘起来,脊背高弓,头低抵在地上断断续续地吐气,又在某一刻憋足力气支起满目疮痍的身体恢复跪立的姿态。
又一杖下去,陆澄猛地倒在地上。
裴同衣见状抢步上前,“停下!”
陆澄趴在雪中一动不动,呼吸几乎不可察觉,一张清俊的面庞惨白失色。裴同衣倒吸一口冷气,握住他冰冷的手,凑下身去。
“陆澄。”
“陆澄!”
他感到自己掌中那只冰冷的手微微内曲,陆澄青紫的唇动了动似是回应。
“去禀大将军!传军医!”裴同衣抬头厉声命令。
“同衣……”虚若游丝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裴同衣急忙跪回陆澄身侧。
他看向裴同衣的目光空洞无焦,干裂的嘴角却沾着心满意足的笑意。裴同衣用披风轻轻遮住那触目惊心的躯体,就要用手去垫陆澄的头。
“看见了吗……”
“你说什么?”他凑近陆澄。
陆澄无声地咳起来,眼角沁出泪来,重复道:“他们,所有人,看见翼威军对待逆臣的态度了吗?”
这句话如当头棒喝,裴同衣一瞬间明白了什么,急促地呛出一口气来。
他定定地望着陆澄,满眼难以置信:“你……易州……”
天地寂白,安详的山河很远,无垠雪原里将士的鲜血与沉睡在此的布衣骸骨相融交织,标记着岁月里的苦难浮沉。
陆澄艰难挤出笑来,故作责备道:“你走开,不要看我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