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国侯府在上京城仁化街,与孟念池的中书侍郎宅隔着昌丰、新善二坊。窗外的街景既熟悉又陌生,弥弥任朦胧的光影在眼前交错变幻,却迟迟不愿掀开车窗的那层帷帘。
马车终于在车夫的长吁声里停下来,她回过神,坐直了身子。前方的烘帘由两个随从掀开,“安国侯府”四字入目,弥弥忽而怔住。
将要从这辆马车上下来的,是来到上京的裴小娘子还是回到上京的弥弥?
或许是因为天色渐深、身心俱疲,跟随孟念池这么多年来,弥弥第一次感受到了身份的割裂——心底的妄念在悄悄问:“如果二者不可兼得,可不可以只做裴小娘子?”
“阿弥?”齐温以在唤。
她赶忙下了马车。
庭院深深,灯烛荧煌;弥弥跟着吉娘子行过一根根廊柱,见过府中二三位侍令掌事后,被带至一文竹掩映的小院。吉娘子推开西侧的一间小屋,弥弥往里看去,自己的行囊安放其中,被褥用具显然早已被人收缀整洁。
“多日跋涉,今日且早些歇息。”吉娘子的倦容可视,仍慈爱地抚了抚弥弥的左肩。她的视线自上而下,落在弥弥的小臂上。
“我犹记得我与夫人到易州的第一日,你跪在马车前……”吉娘子嗫嚅开口,“想要对陆氏不利的人有许多,你那日受伤,也是因为……”
“已经好了,”弥弥轻声打断;她清透的眸色如镜,倒映着这府中的明暗,“吉娘子,我已经不疼了,往后也不会再疼了。”
吉娘子闻言缓缓点头,轻轻拢住弥弥的双手,千言万语最终只汇成一句:“裴弥,你是好孩子。”
吉娘子离开后,弥弥并未立即进屋。
夜色氤氲,竹影如泼墨般在阫墙延展,四方小院虽不大,却也有四间屋子。弥弥正猜想着是否还有旁人住在此院,就听得风动间竹叶细语,小院东侧的一弯拱门下显出一个纤长人影。来人未觉院中多了个弥弥,径自踏上竹林间的青石小道。
竹林中的身影若隐若现,弥弥的目光跟随她穿过檐下的阴影,而后在东侧的屋前微微停顿。
她一身鹅黄的衫裙,头上稍低的束髻系以一石青长巾,除此之外再无他物装饰。今夜有月,她在门前偏头仰视,轮廓被月色舔砥得万般柔和,弥弥此番终于看清——是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女使。
弥弥往前走了几步正欲开口,不料那女使听得脚步声,身子一颤,而后望来时神情惶惶。
弥弥欠了欠身。
那女使平复了稍许,亦回一礼,只不过动作藏羞,两手攥着裙摆,眼神闪躲;待直起身来,她肉眼可见的为二人间的静默感到不知所措;颔首蹙眉,似终于下定了决心,抬头给了弥弥一个讨好又谨敛的笑,“阿月。”
而后迅速消失在东屋门后。
也罢,无需强求。弥弥空对着东屋紧闭的门,看着里间扑朔着亮起的烛光,用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回答:“弥弥。”
夜渐深渐凉,没有了易州呼啸整晚的风声,院子里微小的虫鸣、竹叶似蚕食的沙沙声竟能固执地钻入弥弥的耳朵不散。她侧卧在榻上,在黑暗中解绑了那些隐秘的思绪——关于翼威军、裴策的讯息、深不可测的乌屏......
在与安国侯府间隔着二坊的那间书斋,孟念池落下最后一笔,凝视手中纸片片刻,塞入一个狭长的圆柱小匣。候立在旁的蒙面密侍恭敬接过,孟念池再抬眼时已不见他的身影。
偌大的上京城,漫长的黑夜,每一片瓦檐下都有不同的隐秘。密侍疾行如风,无迹亦无声。
约莫是在丑时二刻,弥弥清晰地听见了叩门声,虽然极其微弱,但如寂静山谷中落于石上的水声般引人注意。
一下,两下,停顿,再一下。
是先生。弥弥立即起身。她小心地将门推开一个缝隙,见无人,便将屋门完全打开。风流泻而入,偏门处竹影轻颤,弥弥弯腰拾起地上的圆柱小匣。
这是自她去了易州以来,过去四月间收到的第一封孟念池的手书。那字迹苍厚郁茂,带着书写之人一贯的沉稳:
且留府中,以观事变。
在这一刻悬于弥弥心头的石头终于落地,留在安国侯府,意味着她更有行事的空间。轻轻合上门,她躺回塌上,任自己被困倦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