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杀肃王?”弥弥的声音极轻。
裴同衣没有吭声,一掌压在窗沿上,似在捕捉外面的动静。
弥弥侧耳凝神,簌簌落叶跌在屋檐,远处街头的嘈杂已听不分明,除去陋院时不时发出的吱呀声,只剩他们三人的呼吸声。
裴安澜此刻终于摘下面巾。她娇美的面容被烛光一照,透出些许妖冶,“我出宫前曾听宫人说,今年秋狩大抵就在十日后。届时宗室望族皆要伴君,戒备必定森严;但毕竟在宫外,哥哥要做荆轲,还是大有机会的。”
裴安澜言语直白,弥弥哑然失笑,摇摇头,“荆轲刺杀的是君王,我们要杀的是肃王,你这样作比不合适……”
再说,荆轲死了。想到这,她一愣,抬首望向裴同衣。
他不知是何时起身的,正背靠着窗,双臂交织,满眼笑意地听她们说话,仿佛她们在讨论该让谁跑腿去买从食。
弥弥道:“就你们两个人?”
裴同衣眼锋流转,“虽然陆伯这些年一心只想做个孤臣,但陆澄暗地里练了些私卒,分散在各地。去岁易州一战,坊间将我以少胜多的事吹得天花乱坠,实则不然;”他顿了顿,“我当时几乎调用了所有的私卒,但臣子养私兵乃天子大忌,我不能告与外人,所以只得认下那‘神将’的殊荣。”
弥弥想起夜里孟念池无意中提及,陆归明抵京就在这两日。
若是陆归明入了宫城,再想脱身便难了。她心生一计,“如今在上京的,有多少人能用?”
“不多,只六百人。”裴同衣沉声,“但足以在城外‘劫杀’陆骠骑了。”
他竟与自己想到了一处,弥弥惶惶不安的心陡然生出几分欣然。
活着,他们有活着的希望就好。
“两个时辰前,我已让他们出城去入京的路上等候。”
语毕,裴同衣推开窗。一缕细风穿过他的发丝,月光翩翩落在他眼尾。
弥弥看着他一脚踏上窗沿,才意识到什么:“你去哪里?”
“你在担心?”裴同衣侧首,细细地解释:“夫人还不知我们的计划,这几天有不少眼睛盯着安国侯府,我现在要避开那些耳目溜进去,告与夫人。”
说着,他弯腰跨出窗,轻而稳地踩在檐瓦上。虽是早秋,入夜后凉意还是分明。裴同衣攥紧腰间的短刀,居高临下地望着远处灯火璀璨的铺子,想回头,却又怕看见那双清透的眼睛。
方才在屋内,他瞒了她不少的事。
身后有人叩了叩窗棱,“夫人约莫是知道了什么,遣散了府中仆使。我不会打斗,但若有笔墨可行之处,请一定告诉我。”
不等他说好,裴安澜有些激动:“你会仿摹字迹吗?”
“天子诏书,矫诏!敢不敢写?”
弥弥静静立在窗边,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她本就肤白,此刻沐着月华,如一尊温凉的玉人。易州别府大雪纷飞时如此,望坡祭拜裴策时亦如此;她似乎永远是这样,一眼叫人看出她的文骨;应该没有人会去想她拿起刀的模样,可裴同衣会禁不住去想,譬如在此刻。
“裴安澜,”他终于出声,“她是文人,不是乱臣贼子。”
乱臣贼子四字一出,裴安澜饱含深意的目光投来。
弥弥不觉暗流涌动,笑道:“那又如何?若是为了陆氏……”
她垂眸,“便是做这乱臣贼子,也值得。”
文人重名节,她跟了孟念池这么些年,很清楚这点。可惜她终究只是朝臣养在暗处的鹰犬,知她者寥寥,谈不上名节,更谈不上日后给后世留下只言片语。
弥弥——这也不是她的本名呢。
“不要,”裴安澜忽然严肃起来,重新带上了面巾;“阿姊,我方才开玩笑的。乱臣贼子的下场都很惨。”
她瞥了裴同衣一眼,径自出门去了。
隔着窗,一根墨绿的绳结静静躺在弥弥的手心。裴同衣心念微动,双手接下。翼威军的平安符——此物本是易州分别时他予弥弥的。
一切如有天意,遇见弥弥的那日清晨,他恰好用大氅裹住了一只冻僵的小雀。他不喜柔弱之物,但那只小雀太争气,或许是因为它同他一样都在拼尽全力去活,春日里他放飞它时竟莫名眼酸。
弥弥是细作,裴同衣是动过杀心的;然而到头来,他希望她平安。
如今在上京际遇颠倒,他成了这片林子的猎物。
他确实需要一份祝福。
“万事小心。”弥弥眸中晦明不定,“我也有事要做,这几日莫要寻我。”
宫外已有裴同衣和安澜,只差一个与君王对谈的筹码。
她迎着裴同衣的目光,坚定道:“信我。”
“好。”
靴尖在瓦上画了几圈,却是不走。
“还有一事。”
“什么?”弥弥掩窗的动作止住。
“我……先前寄给你的卷轴,还在吗?”
卷轴?弥弥在脑中搜寻一番,想起陆澄托人带来给陆佑的生辰礼;跟那副棋子一起被送来的,似乎确实有个她未打开过的卷轴。
“就在府内——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吗?”
“不是,”裴同衣看上去如释重负,“山水画罢了,当时想着你会感兴趣,便买下了。”
树影在檐上流离,屋内的烛已燃尽了,更显月色。
下一瞬,轻柔的气息蓦然触至耳侧,裴同衣愕然扭头,只是在甫见弥弥近在咫尺的细密眼睫后便生生止住了动作。
“裴同衣,”她似乎不觉二人距离局促,一双眼明镜般,将他照了个透。“不管边防图在不在你手上,你切记——不要入宫。”
“那,那你也不要矫诏。”
“好,”弥弥莞尔。
支摘窗猝不及防地在他面前合上,末了,内里隐约传出一声叹息,像是在嗔他,又更像是自语。
“快走。”
起风了,袍摆缀在身后乱摆。裴同衣掠过几户屋檐,在经过一棵银杏时脚下收力,忽而问道:“为何跟着她?”
树冠晃动,一人单脚跃至屋脊,寻常窄袖短袍,只是在行礼时腰间不经意地露出了安国侯府的令符一角。
“裴将军,”那人老实交代,“府中有细作,小郎君因此夭了。弥娘子在府中时间最短,如今离开,夫人有所顾虑……”
陆佑已夭。
裴同衣压下胃里泛起的不适,咽了口唾沫:“我明白了,不必多言。”他走了几步,又转身,将落在肩上的银杏果顺势弹到那人身上。
“你别跟着她了,”裴同衣冲他笑笑,“她确实不是裴小娘子,但我保证——她绝对不会害陆氏。”
*
安国侯府内,落叶簌簌。
齐温以将竹叶大小的纸片重新敛入袖中,正视归来的府侍。那人视线游离在屋顶。她微蹙眉心,下一瞬,身后传来物体委地的声响。
地上显现出一个人影,齐温以一惊,“嗖”的拔出袖中一柄小牙刀,却见那影子飞快低了下去——是跪立的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