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萧说:“那鱼本是数年前小国进贡的,父皇赏给贤妃,让贤妃好生养着,看来养出了一副憨态。”
走过一桥流水,遥遥看见东宫殿顶,我忽又生出别的心思,说:“左右今日没别的事,回去也是闷热,不如秉烛夜游。”
我接过引路宫女手里的宫灯,提着灯,我们往未央湖的方向走去。
行走间,路旁一朵鬼火一直幽幽跟随着,就映在梁萧的手臂旁,他当然是看不到的,我伸手戳过去,那团蓝火挪开一些,不一会儿又凑上前来,像小狗儿一样嗅闻着人的衣边。
我拉着梁萧往旁边走,他不明所以,我于是凑在他耳边小声说:“有鬼。”
他生了一双酷肖母亲的丹凤眼,笑时三分多情,不笑时有霜雪冷艳,此时睁圆了,别有生趣,我被逗笑了,才告诉他我近日跟梅雪上师学了点新本事。
“现在我这双眼睛啊,能看到世上的鬼,”我故意神秘兮兮的,“哥哥你知道吗?梁宫里有好多鬼,现在我们身边就围着有好多鬼。”
他说:“鬼从何来?”
“梅雪上师说人死后若是尘念未散,或是鬼域不收,就会变成游荡在世间的鬼。”
“如是这般,宫中枉死之人众多,理应有众多鬼,”他想了想方说,“想来这些鬼也不能像话本中的那些厉鬼索人性命,不然宫中怕要永无宁日了。”
“你还看话本?!”
他失笑:“不然你以为我只会看折子?”
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了!以至于我一下子想不出什么俏皮话。
“梁宫这么可怕?”
他叹道:“我曾经无比感激自己能有一个妹妹,即便那时你在千里之遥的昆仑,一想到世间有你的存在,我便觉得在这宫中生活也不是什么可怖的事情了。”
“你是太子啊,哥哥,你会害怕什么呢?”
暗蓝的火光照着他的面庞,他垂着眼睛。
“太子只是一个身份,可以是梁萧,也可以是任何人。也许有一天,父皇会废了我,那时我就只是梁萧了。”
“父皇为什么要这么做?”
“阿葛,你不懂父皇是一个怎样的人,我希望你不要离他太近。”
我不懂,我想起那只软得像泥的手,于是抓起梁萧的手,我摸到上面虎口和关节处的茧子。
“你和父皇的手一点都不一样。”
这只有茧的手反过来牵住我,他牢牢牵着,不再说话。
提着灯笼,我们走到了未央宫门前。如今的未央宫已是一座空殿,茂盛草木掩着幽深的庭院,在夜色里是一叠叠深色的影子。
我们不约而同停下了脚步,我微微挺起胸膛,说:“我们来找一找吧,哥哥。”
踏进未央宫宫门,落脚松软,低头一看,石砖缝隙里已生出了野草。
上次来的时候有吗?
记不清了。
上次来还是我刚回来时,虽然日日住在梁宫,每经过未央湖,看见湖边宫殿的轮廓,我都要远远绕过去。
我也在害怕啊。
而此时此夜,我不再怕了,因为和哥哥一起。
四周有点点萤火浮动在草木间,一种深沉的凉意从宫殿木质的柱子里渗出来,我抚上柱子,似乎能听见里面缓沉的呼吸。
我仰头看向四方的夜空,夜空下,未央宫也在缓慢而沉稳地呼吸着,这是我从前听不到的。
有一点荧光落在了梁萧肩膀上,他偏头看去,笑了。
“你不记得了,你我儿时在未央宫里也常见到这样的萤虫,你见到总要去捉,捉不到还要抱着母妃哭闹,有一次,你要我帮你捉一只落在树上的萤虫,我从树上摔下来。”
他点了点下巴。
“这个疤就是那次留下的。”
我盯着那一点点月牙形状的浅疤左看右看,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
“嗯?”
“哥哥,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在梦里见过母亲和你呢。”
我说起之前做过的那个旧梦,梁萧亦是恍惚:“我与你幼时同住未央宫,吃住都是在一块的,阿葛,原来你没忘,只是记不起来了。”
萤火相伴,我们提着宫灯走过未央宫的亭台楼阁,天地间只余我们两人。
暗夜里的宫殿有着别样的风致,这一切都太熟悉了,甚至不需要看清,闭着眼都知道下一步的落处,那一刻,我知道我确实没忘,我过往的记忆只是被封存起来了。
只是被封存的记忆还有解开的时刻,我不知道。
无人的住处总容易落满灰尘,未央宫却不是这样,主人的离去让这座宫殿陷入了一种别样的生机。
不再修剪的花木草丛疯长,树枝刺破窗纱探入殿中,殿内的杂物都被清走了,只留下基本的家具陈设,上面落满了如尘般的月光。
桌上的瓷瓶中插着一节枯老的梅枝。
见我目光流连,梁萧也注意到了这截梅枝,解释道:“是绿萼梅,母妃病时常以绿萼梅入药。”
什么都没有,未央宫里连鬼火也不曾见。
“看来母亲尘念散了,已经入轮回去了。”我颇为感伤。
梁萧说:“母妃是最疼爱你的,她不会愿意看到你难过,回去吧。”
我带走了那截枯梅枝。
走出未央宫时,夏夜的燥热嘈杂扑面而来,方才的未央宫安静得像另一个人间。
未央宫是一个人间,梁宫是另一个人间,梁宫外的梁京又是别样的人间。诚如《寂石录》中所载,人间界之外还有别的界。
这都是我见过却又遗忘的。
此刻,我忽想起《寂石录》中的记录——“昆仑之道,以眼观,以心感,明心见性,方初窥道矣。”
梅雪上师所说的昆仑悟道是怎样的事物,我今日算是有所领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