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怀宣倚着车厢,埙声溢进他的识海,他仿佛回到舞勺年岁。
在阳山最巍峨的殿宇,他着锦衣,戴华冠,位列上首。
大殿宾客云集,座无虚席,他们从天南海北赶来,双手奉上家族至宝,只为庆贺少主的生辰。
席面诸来宾推杯换盏,酒过三巡,他们纷纷恭敬起身,对着龙怀宣作揖叩拜,说尽溢美言辞,赞他虎父无犬子、赞他少年有为、
龙怀宣静静品味一切,手下弹奏速度减缓,心中只道:这毫无攻击力的曲子,能吹出什么花来?岛中小民,不过尔尔,人长得软,吹得曲子更软,比舞伎伶人奏得还要柔顺三分。
所有人都融入于这场珠帘雨幕中,身体和心脏都被泡得发软。
唯有楚惊寒神思清明。
他默默看陶晞,忽地有些想知道这小病秧幼年期是何模样。
*-*
陶晞闭着眼睛,记忆也随着埙声,回到了极北群岛。
东风斜吹,岛心小院大门敞开,门边的大红对联和门梁的花灯笼被吹得哗哗作响。
师父在院里嗑瓜子,左右手边各横放一口小锅,左边装着给自己的古烧酒,右边装着给小徒弟的糯米汤圆。
烧酒滚烫浓烈,汤圆甜腻,两种味道混合,伴着槐花香,充斥于整个小院。
顾桡躺在东屋睡大觉,宁昭靠在西屋窗边吹箫,哀婉凄楚,苍凉悲怆。
小陶晞趴在桌托腮听曲,这是他来小岛的第二年,繁体字已经全部认得,于是宁昭开始教他君子六艺。
礼、乐、射、御、书、数。
宁昭不是专业老师,从不备课,向来是想到哪儿就教哪儿。
比如这节音律课。
陶晞转着两只乌黑眼珠,嘴角抿直,颇有一点无奈。
他觉着宁昭这曲太过于哀伤,完全可以改吹唢呐,下山去干丧葬白事生意。
陶晞想,这么好的春天,就该吹点开心的嘛。
他在纸面勾勾画画,轻轻哼唱。
不大会儿,陶晞运用此前所学的基础乐理知识,作出一曲简简单单的童谣曲调,他举手想叫宁昭来看。
谁知,未等陶晞吱声,师父忽而拧眉打断:“暮气沉沉,过分压抑,把谱拿来,为师给你改改。”
浣花笺纸铺开,狼毫大笔挥舞,几息后,师父抬手示意宁昭来看。
宁昭‘啧’地吐槽:“不吹不吹,这作战曲杀气太重,开篇就刀光剑影,杀机毕露……”
“正好,为师就给它取名《杀千刀》,作为扑火宗的宗乐。”
……
彼时,陶晞太小太弱,听不懂什么杀机,什么杀气,只觉得这玩意儿太酷啦,于是悄悄把曲谱记在脑中。
在龙怀宣祭出《游蛟诀》时,他本想直接吹奏《杀千刀》,可若龙怀宣及时应战,他就毫无胜算。
所以稍作改动,将自己的《春光谣》与《杀千刀》融合,先柔后刚,绵里藏刀。
细雨漫漫落在黑蛟周遭,初时淋漓如丝,此刻已铺天盖地,仿佛一张富有光泽的大网。
龙怀宣渐渐感到不对劲,忙从中陶晞曲中抽离,忽而埙声骤然拔高,从轻柔变成尖锐嘹亮。
埙声飘荡回转,向上百尺,云霞破碎,向下百尺,山河震颤。
诸多虚像扭曲,小南村的蝉鸣蛙鸣,天罡门的落笔唰唰声音,玉鸣山庄的百鸟吟唱声,都变得万分高亢。
刹时间,春风、春雨、春光、春山,等所有意象汇合交织,凝成一柄锋锐大刀,直直劈向黑蛟。
龙怀宣这才反应过来,迅速拨弄琴弦,想要操纵黑蛟逃脱。
可惜太迟了,那刀来势太猛太快,带着不容反抗的威压,闪电般击碎黑蛟虚影。
黑蛟已灭,但乐声不绝。
昂扬战音入耳,银鹤浑身灵压窜升,高高起跳,轻松跃过全部仙车,成为最新领头战队。
龙怀宣不可置信地盯着一人鸟。
那日在海面,今时在云间,同样的梅花斗篷,同样的人,两次场景重合,犹如一记重锤砸在他胸口。
龙怀宣猛地咳嗽,胸腔剧烈起伏,忽然呕出口鲜血。
法宝染血,琴身猛地一颤,外壳金漆玉珠簌簌落下。又听‘铮’地一声,坚韧的琴弦霎时根根蹦断,
古霄瑰音……
弦断了。
上古至宝……
毁了。
郑仁等跟班惊慌不已,忙不迭上前扶起龙怀宣,又是顺气,又是喂药。
若是龙少有个什么闪失,他们这帮狗腿恐怕也活不长。
郑仁气得跳脚,想大骂陶晞解气,可扑倒窗边竟已看不到少年的影子。
只余一道华丽的云轨。
*-*
约莫过了半刻钟,龙怀宣理顺气息,心绪稍稍平复。
此时,天边晨星寥落,晨光熹微,一缕朝阳射入碧云清霄。
众人玉令红光闪动,弹出一道讯息:
陶晞,抵达圣府,排名首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