羿月来晚了。

少游身首分离，秦蝣杀人后逃亡。

原来那衣冠楚楚的相国大人竟是个邪魔外道，不知道修了什么，跟个鬼一样，杀了少游后屠场，死伤无数。

他收敛少游这一世的尸骨埋葬。

经过那一世，他对埋葬自己的爱人已经慢慢习惯了，轮回中少游经常曝尸荒野，他能尽量帮忙埋的就会埋。

比起无数次惨烈到几乎看不出人形的样子来说，只是断首，体面了太多了。

他拜别少游这一世的父母与自己的父母，带着少游的尸身到了一处风景秀丽的地方。

他突然有点后悔了。

少游的试探还是一如从前笨拙，跟条笨笨的大狗一样，只知道扑过来直白的差点直接说了。

他当时存了逗弄他的心思，假装听不出来。

他错了，少年热烈的心思经不起逗。

他后来无数次想告诉少游他确实也喜欢他，却一直拖到少游死去。

少游的白衣被染成红色，他抱着时，沁到了他的衣服上。

埋葬完人，他坐在少游坟旁边，突然有些想笑。

他埋葬了太多次少游了，甚至有些麻木，有时候拖着尸体，会一个恍惚觉得这不是自己的姻缘，而是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

总是看到牌位立起来后才后知后觉，哦，我又一次埋葬了少游。

他依着少游的牌子，长恒之力慢慢倾泻而出。

很久之后，有人惊讶的发现一具已经冰冷的尸体，依着一个牌位。

高天上，长恒睁开眼。

。

他在找到少游了。

少年背对着他，怀里抱着个东西，沉默不语的站在那里。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少年转身看向来人。

怀里的是他自己的头颅。

原本的一身衣裳，现在只有最底下的衣摆尚能看出来曾经的颜色，红色从衣领朝下蔓延，染透了整个衣服。

少游闭着眼，面容平和的仿佛睡着了。

“好久不见。”他说。

长恒愣了下，朝他走过去。

“你别害怕，我只是，才死去。”少游看不见，朝长恒的方向试探的走了一步，脖子处，残留的断口渗出血，像一朵盛时的红山茶。

“恒月。”

长恒突然鼻子很酸。

一切都结束了。

永恒无动的明月，也会为了既定的命途而动摇吗？

“我们走吧。”他突然开口。

带着少游离开，天涯海角不再回来，无论什么后土，轮回，都不再与他们相关。

少游愣了下，兀的浅笑起来。

他摇摇头。

转身看向千面人树。

“人间本不该如此痛苦的。”他低声呢喃，仿佛慈悲的神为世间落泪。

少游扭头看着长恒。

“如果，母亲要我，作为一把利刃，了结这千万年的苦难，那我愿意为他所用。

“……”

“哪怕必死无疑？”

“哪怕必死无疑。”

“……”

长恒知道少游要做什么。

融进善身，从今往后，世界上再没有他的踪迹，直到善身承载完累世的恶业。

他好像理解了后土为什么要在这一世，让少游死于斩首。

身死魂离，从此不再是自己。

“你不怕失败吗？”

“怕啊，”少游低头，看着自己的头颅，“但还有你，不是吗？”

“……”

两身融合，意味着少游有被善身同化的风险，如果真的同化了，那么他就是最后一道防线，在两身做出难以挽回的事情前，诛杀一切。

也包括被同化的少游。

少游失败了，他就是顶替少游的人，他只能成功，无法后退。

“……”

“我知道你在害怕什么。”少游转身，折下千面人树的一枝，朝长恒递过去。

长恒接过来，树枝碰到他的瞬间，月华流上去，将树枝笼罩在月华下。

月华褪去，一张弓安安静静的躺在少游手掌心。

“如果，我最终挣脱不了。”少游看着长恒的眼睛。

“请你，在我失败后，”他将长弓放在他的手中。

“亲手，消除我。”

长恒突然很想哭。

从今往后，除了他，没人会再记得少游。

亲手将自己的痕迹抹去。

或许直到彻底死去，都不会再有人看到他。

少游转身，面对千面人树。

后土的本相，亦是他们的本相。

他伸手，业火从指尖燃烧起来。

亲手烧尽自己的本相，将自己遗留的最后的痕迹毁灭，然后，奔赴自己的命运。

业火脱离他的手，落到千面人树上。

然后，熊熊燃烧起来。

。

天地一片灰暗。

烈火烧破天际，长恒抬头看向火烧起来的地方。

血红的肉树被高燃的业火烧到焦化。火燃的那么旺，连天边的晚霞都比不上。

火红色笼罩天地，却没有任何压迫感。

热度蔓延过来，撩开他的头发。

他张口，想喊少游，却又感觉没有必要。

漫天的红色中，焦枯的血肉之树上的人脸平静沉默。

火舌顺着人面一点点爬到树顶。

人面被慢慢烧黑，却没有半分挣扎，仿佛安静接受了命运。

喀的一声很响亮的声音。

焦黑的树开裂。

漫天的红色前，焦黑的树前，一个单薄的身影背对着他，注视燃烧的人面树。

热风吹着他的红衣，衣角飘飘。

焦黑的树轰然倒下。

激起的尘淹没了那个红色的身影。

尘灰飘进眼睛，生涩的疼。

他看到了，从衣角开始，红色如潮退一样，向脖子那里回反。

仿佛时间倒带，从脖子处涌出来染红衣服的红色，红色的染红衣服的向脖子处涌回去，露出地下的白衣。

灰尘飞扬，埋没了那个身影。

他的视线被尘灰盖住前，他看到少游侧脸。

“再见。”

少游说。

灰尘落尽。

那里已经没有人了。

至此，唯一可以证明少游存在过的证据，只剩下他手中的月弓和他了。

。

他看到善身为祸人间，仗着神明无法插手人间事物为非作歹。

直到被一个无名少年杀死。

他抱着奄奄一息的少年，他的肚子被打破了，满是血污染脏了那张脸。

他埋进少年的肩头，眼泪顺着沁到少年的衣服上。

“别……哭……”他说，“后土……会……庇佑……我们的……我等着你……去找我……”

少年吐出最后一口血，眼睛缓缓闭上。

怀里的人逐渐失去温度，他不嫌弃血污蹭到自己身上抱紧他。

“好。”

他说，声音哑的仿佛黄沙。

。

他看到后土两身合并，天地震动，生灵的凄动仿佛从极高极深的高天与地下传过来，后土睁开眼，落下一滴眼泪。

忘川，终于满了。

他看到百问在后土合身的神迹中顿悟。

“什么是意义？”

百问知道了回答。

。

他看到后土在忘川上，一遍遍的度化怨恨，等待着祭天的到来。

他有时候会到忘川旁边，也不做什么，只是静静的呆在旁边，看着后土一遍遍的摆渡，将死去的灵魂重新放回人间。

一开始，后土偶尔会有那么一两个不太忙的间隙，会跟他聊会天，大部分都是一问一答的，后土总是问她的孩子们什么样子。

“很好。”他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