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尉府,后花园,原本正在排练的热闹戏台,此刻死寂一片。
戏子们瑟瑟发抖的匍匐在地。
只有一个衣着被扯得凌乱的垂髫小儿还站立在台上,他攥着唱戏用的舞棍,与两个赭衣侍卫正在对峙。
只见那小儿,一脚踢飞委顿在脚边的华丽女装,侧脸对着黑黝黝的看台,申辩到:
“请贵人明察——”
“盖因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若小子着青衣登台献唱,就坏了今日午宴后,三皇子殿下着宝蓝衣,为老太君贺寿射出的那一支桃箭,此为其一。”
“小子低卑而殿下尊贵,因而小子怎敢从服色上逾越过殿下的尊贵呢?”
“其二,今日良宵贺寿,不敢扫殿下兴,也不敢坏老太君的寿宴。殿下命小子着这薄纱青衣,唱女子调,也是殿下对老太君的孝心,想加一折戏罢了,还请昭仪娘娘莫要误解……只不过,小子不善青衣女调,却有更合适的曲目,还请娘娘恩准、殿下恩准。”
一番话说得妥妥帖帖。难得借由母亲大寿,得以回家省一趟亲的顾昭仪,完全挑不出什么错来。她捂帕咳嗽了几声,用力摁住了拔了侍卫佩刀就要冲上台的自家亲儿。
顾昭仪忙道:“那小子,你……”
内侍低声:“是北齐投靠来的顾玉昭。”
顾昭仪:“顾玉昭,快去准备你的曲目。其余的人,都散了。尔等休得惊动太君和其它人等,否则我剥了你们的皮!”
……
……
永昌十四年,万梅岭。
孤山亭,暖阁。
三年前的旧事,也亏得周良弼绘声绘色的说着,仿佛他在现场亲眼见过一般。
“是以,当夜贺寿曲目中,不伦不类的加了一出群猴献寿。”
“那顾玉昭,身披白毛登台,画了一脸油彩,倒叫谁也认不出样貌来,只那棍耍得不错,得了不少喝彩。”
“这出临时的曲目,编排有趣,戏班也得了顾太尉府各位主子不少彩头。只若没人刻意说,便没人知道那领头的白色猢狲竟然是寓居府上的北齐顾小子。”
太子听完,讶然一笑,道:“孤与那玉昭郎同车,只见他面容稚嫩,气质文弱,却竟然身手也不错么?”
仿佛想到了什么,周良弼摇头一笑,道:“当不得正经功夫,也就一些山野把式,小儿掏棍玩乐的游戏罢了。”
“其时,三皇子脾性虽暴戾,却仍有顾昭仪管束,或许是那出群猴献寿的戏目确实新鲜,众主子中奖赏最多的,竟然是三皇子本人。”
太子轻轻‘嗯’了一声,道:“三兄其人,虽秉性若此,喜怒无常,却也爱恶分明。”
周良弼:“不过,据闻后续三皇子有意招顾玉昭入府,却被拒了,再后来,就是顾昭仪病逝,三皇子被封梁西王就藩……与顾玉昭也就没甚瓜葛了。”
太子满足了好奇心,也顺手赢了周良弼一盘。
周良弼不服。
太子看了一眼沙漏,时辰尚早。两人便易子再继续手谈一局。
周良弼猜度太子心态,除了闲聊那些禁中诸事,聊得最多的,竟然还是顾玉昭。
他心里有些微微惊讶。
太子并不是一个喜听家长里短之人,从他接触太子,慢慢成为太子心腹开始,也从未见太子对谁人的关注度那么高……
不过——
哦,是那个总是出人意料的家伙啊。
好像也并不会觉得奇怪了。
如此林林总总聊完,周良弼也不由得感叹一声,道:“顾玉昭寄居太尉府时,明面上颇受顾老太君重视,私底下却只有二房的顾九郎看顾一二。直到顾玉昭前年殿前点了探花,在太尉府中才得了一二青眼,可也正是因为得了探花,顾府才得以另立门户。”
太子:“顾仁淮何以在顾玉昭未显达之前,便如此照顾一位非亲非故的小郎君?”
周良弼:“顾仁淮,太尉府行九。按两家叙分宗之前的关系,顾玉昭还应称呼一声‘九叔’。”
然后周良弼就把顺带查到的有关顾仁淮的一些有意思的消息,转述给太子:“最开始,这顾仁淮并非嫡子,其母只是二十四楼中一胡姬,因天生一双碧眼在太尉府中颇受歧视,只不过后来顾家二房嫡子夭折,其余姬妾又全是一堆庶女子,便只能让他记在主母名下,让他充了嫡子。”
几语说完,不过是一出庶子逆袭计。
周良弼感慨道:“如此说来,顾仁淮与玉昭交好,大抵源于自小同病相怜的情分。一个投奔远亲、寄人篱下;一个出生卑微、受尽亲族冷眼磋磨。”
“只可惜年幼再坚固的情谊,长大后因出身立场,也不得不分道扬镳。”
太子听完也免不了叹息一声。
周良弼有意试探:“顾仁淮不可能违背太尉府的立场,而顾玉昭却似有投奔您的意图……”
太子不答。
良久,只有棋盘上一招接着一招,不疾不徐的落子和应对。
周良弼微微窒息,强打精神应对,他似乎触碰了一个不该由他触碰的问题。
正在周良弼手心逐渐汗湿的时候——
太子掷子入篓,轻笑:“文山,你认为,孤应当接受那顾玉昭的投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