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七月里,白日暑气余威仍在,烘烤着泥土地,蒸腾起一层层氤氲的热浪。
田埂里的庄稼,院子里的葡萄架,都蔫蔫地低垂脑袋,村头的狗没了四处撒野的心思,后院的老牛呵着气狂饮水解渴。
夏末秋初的天气,最是阴晴难定。这会子尚被白晃晃的日头照着,午后说不准就被暴雨劈头盖脸淋了一身。
柳家要办三日流水席,索性在村道上搭起了长长的凉棚。
自村尾后建的方家起,经他家院子,到前面一点的林元朗家止。
几家人商讨过,流水席一块办了。
万沅沅、吴煦、林家和方家,各家均摊出一部分钱,务必把宴席办得漂亮。
其中,方家日子相对不易。
虽说宁哥儿出息了,连带着他们都脱了佃农身份。然前几年刚买过地,建了屋子,家里人口又多,近两年添了人丁,好几个娃娃嗷嗷待哺。手头紧着呢。
方家爹爹不认字,但懂理。自打先前被柳家人和宁哥儿提点过,不能乱收富户乡绅的礼,一直严防谨守,不敢给孩子添麻烦。
是以,除了最初应下的临镇两家老实商户,及分给村里两户人家的免税地名额,没再添旁的“孝敬”。
如此,即使方宁常写稿赚稿费,每月有寄银钱贴补,亦杯水车薪。
更何况他两爹一枚铜钱没花,全给他攒着,将来添在嫁妆箱里。
这回办席的银子,是两口子从自己攒着傍身的那笔棺材钱里挪用的。
宁哥儿出息,比他兄弟厉害,这样的大喜事,其他家都参与的,他们不想落下,教人看轻宁哥儿。
钱么,他们身子骨还硬朗,往后再多做点活就有了。
方宁几个兄弟嫂嫂弟媳对此也无半点意见,还添了点私房钱。
一起苦过来的,感情深。且宁哥儿出息,儿孙能沾光呢,都盼着来日靠他帮衬一二,也闯出去做人上人。
万沅沅知他家情况,私下也补贴过方家一部分银子,说是给干儿子的,怎么都要出一份。
方家两爹千恩万谢,无以为报。
宁哥儿的学费从来都是柳家出的,没有柳家,方宁再聪明怕也难有大出息。
他们给不了别的,只能拉着宁哥儿给万沅沅磕头,要他在京都好好办事,好好孝顺干爹。
流水席前一日。
三家都请了亲近的亲戚邻居先吃一顿,在家里帮忙,热火朝天做着准备工作。
大厨请的林氏酒楼的厨子,各家分店抽调一个,也不影响铺子里正常经营。
秀儿如今被派到邻镇,成了分店管事,这回流水席是她领着人来的。
知道是儿时好友们的宴席,她各处都仔细着,提前两日便带人来了。忙得陀螺转,脸上的笑就没断过,与有荣焉。
柳家院子。
万老爷子在柳家人回村第二日便已被接来小住。
老爷子听闻俩外孙出息,高兴地直砸吧烟杆子。
至于万氏和她一双儿女,万沅沅也喊了,让她们到日子来东山村吃流水席。
这是大事,终归要给点甜头,沾沾喜,毕竟老爷子年迈,将来要靠她照应。偶尔漏点好处,就像驴子前吊一根胡萝卜。
万氏精明,知道现在继哥儿家硬气,面上对万沅沅比对宝贝儿孙都亲,遂欢欢喜喜应下。
眼下,万老爷子在院子里,看着进进出出张罗的人,喜得嘴角都咧到耳根子了。
他拿着烟杆,领着萧瑾宸,一会这处看看有无错漏,一会那处寻人唠唠嗑。
再不然,就是拉着萧瑾宸忆往昔。
这位少哥儿举止有礼、谈吐不凡,明眼人都能瞧出非寻常人家的哥儿。
瓷哥儿年纪轻轻就能得人家里长辈亲眼,做人师父,谁不夸一句他外孙哥儿了不得。
万老爷子得意得很,这几日都带着萧瑾宸,到处跟人显摆。
柳玉瓷数次尴尬地脚趾抓地,欲提醒外公见好就收,怕皇哥儿见笑。
不承想萧瑾宸倒很爱听,也爱跟着老爷子四处与人闲聊,聊庄稼收成,聊赋税生计,聊儿孙,也聊八卦。
跟他在书中看到的,少傅少保他们说的,完全不一样。
这些农户人家,或粗蛮,或精明,或热情,或豁达,同一片土地,孕育各式各样的人,鲜活、真实的人。
萧瑾宸仔细观察着,他们偶尔会有自己的小算盘,算计着自家的好日子,有时面对外来人又能拧成一股绳。
他对万老爷子说的从前苦日子也很感兴趣,又提出想到庄稼地里看看,翻翻土、施施肥。
可万老爷子现今哪还干得动啊。
柳玉瓷便领他们到里正家里,喊上山子,让山子带着到田里走走,看谁家有空闲,示范给徒弟看看。
家里其他人都忙,就他们几个不干活。
于是乎,那边厢正如火如荼操办着流水席,这头他们仨就跟着山子顶着烈日在地里晃荡。
等晚上吃筹备饭,他们比在家帮工的人还累,人人都涂黑了一层。
席间气氛正浓,外头忽而吵闹起来。
是柳老爷子在闹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