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楹姑娘,你觉得……他真的是怕失去我,还是怕失去对我的掌控?”
不用我作答,想必她内心已经明了。
我们从巷首一直走到巷尾,仿佛经过漫长人世的因果轮回。殊不知这条窄巷之名,经年相传后,竟也被人们误唤作了“因果巷”——当然,这都是后话。
可谁又知,冥冥之中……有多少事已自天定。
“方才那话,你要亲自对他说才行——即便这很残忍。说穿了,最坏的结果无非就是一拍两散,但他若真心疼你,一定会作出退让。”我到底是旁人,不似她身处情网,难免优柔寡断,遂决然道,“若不能,你也不必再留恋那样一个可怕的男人。”
她听了这话,沉默良久,唯余周遭寒雨呜咽如泣:“没机会了……”
“为何?”我奇道,“他不是会不分昼夜地守着你吗,你们相见的时日一定很多。”
她微怔,抬起螓首凝目远方,刚要答复,骤然间声色一凛,手捂侧腹痛苦道:“嘶……好疼……”
我急忙承受过她半边身体的重量,低首查看,却见一道细长的刀痕赫然显现于她纤掌之下,血花如染,丝丝晕开,惊心夺目。她如一株被人掘地拔起的鲜妍彼岸,孤高绝艳,垂头靠在我左肩上,然而生息将灭,几欲枯死。
“旧伤、复发……我……”她声息凌乱断续,语带悲怆,周身闪着奇异的微光,却如昙花一现,渐渐黯淡,“对不起,我得走了……”
她忍着剧痛支起身子,任由雨势如泼,也毅然放开了我与她紧握的手,没再道别。我看着她跌跌撞撞地冲进雨幕,这背影一如她来时凄美而落魄。
洛玖音,从此再未出现。
(四)
懒懒喝着中药,闲居二十多天后,终见起色。血纹依附灵脉而生,本是深入肌理、蜿蜒向心,如今只剩些许微红的淤色,想来是快好了。
我欢喜地跑去告诉师父,还将袖子裙摆撩起给他瞧,谁知他草草瞥了一眼便收回目光,按着我的手,宽慰笑道:“青鸿已跟我说了,寻常人喝了这药,不出五日便能伤痛全消。你……虽修行未成,但也有几百年的根基,恢复起来是要慢些,所以莫要心急。”
“我自是不急,只不过整日待在家中,多少有些无趣。”我顺势拉住师父的衣角,像孩童乞求礼物似的,亲昵道,“我们能出去踏青么?我听外面的人说,好像快到清明了吧。”
说起清明,师父似乎迟疑了一下,眼神微移:“好啊……来吴州这么久,还没带你去过仙月山呢。”他声音渐轻,不知在暗想些什么。
我正眨巴着眼看他,忽见他抬起一双清澈的眸子,娓娓道:“再过几日,你这血纹也尽消了,正好可去山里找那灵泉之水温泡。只是我们再住在城中的话,每日上山取水多有不便……你若不嫌,我们最近便简单收拾一些要紧物事,到仙月山中找一处适宜之地暂居可好?”
我惊喜地点点头,深以为然:“有点突然……但是我想去。”
仲春三月的天微风徐徐,暖意在迷离的阳光下化开,熨着温绵花香,悠悠送入口鼻,直挠得人心痒痒。以防洛青鸿在我们走后来访,师父便施法留了个口信在门环上,只要他一叩门,立时便能听见:
“有事即来仙月山玉玞湖一见。”
——当然,以洛青鸿和师父的交情,很大可能是他无事也会过来叨扰的。师父这么说,无非不想让好友对自己的去向心里没底。
他是多么细心而又周全的人。师母当年和他在一处,应当也是很安心的吧?
我默默歆羡着故人之情,嘴边也不住地溢出笑来。师父一脸怪异地瞧着我痴笑,虽不明就里,却也不作声,大概还以为我是在为难得一次出远门而感到欢欣雀跃吧。
我们骑马过了城西南胥门,直取入山小道。山溪迂旋而下,与外城河穿插交错,天工匠心浑成一体,勾勒出一张清婉别致的吴州水图。而沿青石板路迤逦步行,头顶苍翠尽掩,足下苔痕鲜绿,两处交相合拢而来,便似真到了隔绝人烟的世外之境,耳畔唯余鸟语清灵、虫声幽寂。
复行半个时辰,终于看到了传说中汇一山灵气而成的玉玞湖。湖水当真清明见底,更有一种半透明的银白矿石遍布其间,形态大小俱不相同,然而通身滢亮,粹白无瑕,仿是汲取了潋滟波光,方得如此明净持久。
“仙月山曾以这些奇石闻名江南……”师父牵着马行至湖岸,凝眸远视,感慨万千,“许多人慕名前来挖掘,官府因着可以从中获利,也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到最后难免开采过度,危及整座山上的生灵。山神震怒,便同一众山精野怪联手,与人类相抗,自卫家园,所以引发了那场毁天灭地的大火。”
这是百余年前师父亲历之事,我却记不真切了。但听他言辞沉痛,料想师母之死,或许与此相关。
“唔……说好来踏青的,我怎地开始伤春悲秋了。”他很快回过神来,扶着额角,哀苦地笑了笑,“这些都已过去了。你看,现在的仙月山,靠着自然之力将养,也已恢复了□□成。我们一路走来,所见皆是佳木凝翠、奇花遍野,像百年前那样惨烈的事……不会再发生了。”
他原地踱了两圈,指点江山似的,把他行过的山路、看过的风景由远及近说与我听,一草一木都如数家珍。然后四下里寻觅着,走到一株傲然挺立的金钱松前,抚着它斑驳的树干,将我们的马儿一道拴在上面。一匹白玉骢,一匹胭脂红,相顾无言,唯有垂下头默默吃草。
“师父。”我悄悄跟近他,殷切地望着那模糊的身影,轻问,“你还是希望她回来,对么?”
“你说什么……”他讲解的兴头一下子冷却了,滞涩地别转过脸,却不敢与我视线相接。
我脑中一热,鬼使神差地,问出了那件萦绕心头已久的惑事:“我是说,倘若那场灾祸没有发生,你……和师母这辈子,是不是就可以圆满了?”
你是否会后悔……没有履行对她的承诺,没有珍视与她相伴的最后时光。
“……”
师父颓然倚在松树的阴影里,未答。
明知旧事重提会让他心如刀绞般难过,可我……依然想知道他对百年前那个结局的真实想法。
只因我对前尘往事的零碎记忆,恰恰停留在那场大火燃得最盛之时。
暮色极致浓烈。青葱茂密的林子似荒原沙丘成片坍倒,清灵隽秀的仙山顷刻置身一片令人心惶的血雾之中。山火熊熊若吞噬的巨舌,卷灭无数无辜而又羸弱的生命,扬起星星点点的灰烬。
恍惚间,她的意识也像一缕轻烟飘至云山上空,静静俯望烈火焚烧的山林。灼烫的气流直入心肺,几欲烧化人的灵魂。但她无力改变周身充斥的失重之感,脑海里混沌似灭,只觉有万千喧嚣躁动,倏忽又作无边静寂。
渐渐地,恐惧吞没了理智。她的心亦沉入现实与梦境交汇的幻海。那里响起一段动人的清音,牵引着她不至沉迷,有如梁上风铃高悬,碎玉长鸣,久久不散。那是她与云崖此生最交心的一次对话:
“等以后日子安定下来,你也不用再做星祭司时,我们便像雨叶姐和青鸿那样生活吧。你知道他们之间的约定么?”
“……雨叶姐和我说,他们会成亲的。”
“那你?”
“我自是愿意的,不过有一个请求。”
“你说。”
“如果下次,你还是一定要去危险之地的话,我希望你能提前知会我一声,不要不告而别。”
世道辗转,他已记不得自己最后答没答应,只是再见她时,曾经鲜活灵动的少女已成了黄沙掩面的彼岸芳骨。他怔住,不顾自己满身血污,一步一步向她走去,如踏刀尖,步步欲碎。
“荼月,你怎么一声不响就睡了……”
他兀自抱着气息奄奄的少女,含泪吻过她苍白的颊,将那枯叶一般脆弱易折的娇躯掩进怀中,轻轻道:
“我内心其实是很坏的,没你想得那么善良。你若还不醒,我会疯掉、会杀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但是只要你抬头看我一眼……”
“我一定会和你好好告别的。”
仙山杳渺,海风渐息。少年恳求的话语换作悲凉晨曦里浮动的朝露,粒粒晶莹,洗尽尘泥,最终落入少女心间。
“我……”他终于凝目过来,然而大半视野皆被热泪掩盖。
我从他欲言又止的沉默里得知了想要的答案,不再追问,亦懊恼不已。
师父……对,而今我们的关系已是师徒,前尘往事到底无法释然,那便让它成为我们之间永恒的禁区。
“对不起啊,师父。”我没头没脑地走上前,用衣袖轻拭他的眼角,“我都忘了你不能受寒。”他显是愣了一下,似乎不解我竟先一步抢了他道歉的台词,“湖边阴凉,山间有风,咱们还是先找地方生个火来做点吃食,暖暖身子吧。”
在他尚且愣神之际,我脑间思绪转得飞快:“对了,我去摸鱼!现在春回地暖,湖水也都解冻了,一定有很多鱼儿吧。师父,你等着!”
说着便撩袍而起。师父破涕一笑,仓促接住我丢来的外衫,温和道:“去吧,小心些。你的血纹才刚养好,别再被湖底的尖石划伤。”
“那是自然。”我扬了扬眉,随手摸出一支光洁木簪,将一头卷发尽数绾起,“你还不信我吗?我身子骨很灵活的。”
“……我信。谢谢你,楹儿。”他经泪水洗礼的双眼里含着难以言说的柔软和脆弱,紧紧将我摄住,像迷途者遇到了暗夜灯塔上独一份的微光。
我不会说婉转漂亮的话,也总是后知后觉别人话里的意味深长。趁着他心情稍稍平复了些,我便赶紧回身跑至玉玞湖抓鱼去了,怕再多待一会,又要引起他无端的怀念,勾出一连串伤心事来。我不想他再像方才那般,因我而心起波澜。
云崖是我的师父。从我诞生起就是,以后也一直都是。这样就很好了。
我们在玉玞湖边歇了一宿,次日正是清明。师父早早便起了身,去林中寻了几枝黄心白瓣的野蔷薇,仔细扎成一束,别在马鞍上,方唤我同行。他虽不言明此去是要祭奠谁,但经昨日那番险些捅破窗户纸的情形,不用想大约也知道了。
我与她身份终归有别。他也许早已想过,往后若要自如相处起来,是该有个决断了。带我去她的衣冠冢前拜上一拜,从此辈分明晰,便是最好的选择。
(五)
“洛青鸿?你怎会在此!”
昨晨方落过雨,今朝风动青野,吹得人衣袂翩翩,也映得那云山碧林益发苍润。褐衣男子背影挺拔,似一株青松立在坟前,默哀有顷,又弯腰献上自己刚刚采来的鲜花。倏而听到呼声,方与我们照面。
“阿烈,你来晚了啊。”
他叫着那个百余年来再未有人唤过的名字,笑意明朗,步步趋近:“前些年在外漂泊也就算了,好不容易回乡一趟——瞧瞧,今儿个都快巳时了吧?我差点以为你今年又不来呢。荼月姑娘脾气再好,也该生你气了。”
师父仍自愕然,紧瞧着他停在自己面前:“你……此前的每一年,都会来么?”
“咳咳!这……”似是被轻易抓住了话里的重点,洛青鸿眉眼一挑,余光却扫向我,答非所问,“我自你留下口信时便猜到了,你这次果然带了阿楹一起来——怎么,是要认祖归宗么?”
师父不欲搭理他的调侃,静静走过我身侧,将那一束白蔷薇献在坟上,垂眸哀悼。我趁机回睨了洛青鸿一眼,不甘示弱地与他抬杠:
“洛师叔,你这话说得,好像师母已经很老了。她泉下有知,怕是要托梦过来打你。”
“你……师母?”他刚要反唇相讥,看到我眼光一凝,继而拂袖叹了口气,望向师父单薄的背影,“是啊,我们本来也不年轻了,但荼月依然是荼月。即使力量微弱,也愿意倾尽所有去救赎一个罪人。”
师父身形微晃,回眸问:“你这是何意……”
“荼月心怀万民、至纯至善,只是我不配为她所救。”洛青鸿怔怔对上师父的视线,眸色越来越暗,“阿烈,你还不知道吧?我这样的人,苟延残喘那么多年,全因为这条命……其实是她给的。”
师父半侧着身,兀自不语。洛青鸿又道:
“那场大战之后,我本已奄奄一息,是荼月用‘星魂归元术’为我召回离体的魂魄,而她仅有短短十几年修为,自身灵力不足以驾驭这古老的秘术,便甘愿以其生命力为之接续,赋予我绵绵生机,所以才……”
“阿烈,此事瞒了你这么多年,真是抱歉。这百年来我思虑良多,终是惴惴难安,今日当着荼月的面向你坦白,无论你恨我怨我,抑或是想从我这索回这条命去……我都无话可说。”
“啪!”
一声脆响,洛青鸿青白的左颊上已有一道隐隐泛红的掌印。
“……不许你再说这种话。”师父敛袖后退半步,颤抖着扶住了我,隐忍怒气,“她既救了你,便是她认为救你是值得的!雨叶死时我早与你说过,不许这么自暴自弃、看轻自己。”
他的身体,原就不宜动怒,又因赫然出手打了洛青鸿一掌,愈发觉得头晕目眩。
洛青鸿抬起眼,泪光闪烁地凝视师父,眼中不乏忧色——那一掌确在情理之中,但他并未责怪自己,这是洛青鸿始料未及的。他遂伸手过来帮忙,却被师父轻轻一下拂开。
“你那时就没听我的……以致做出对不起雨叶、又伤了蔓茹姑娘的心的蠢事……现在到了荼月灵前,还要跟我说这些废话么?我真替荼月后悔救了你。”师父一边掩唇轻咳,一边断断续续地道。
“对不起,阿烈。我……”一语未完,师父便摆了摆手,禁止洛青鸿再说些什么煽情的话。
“给我好好活着。”师父缓缓合上双眸,复又笃定地睁开,“我们都要努力活下去,才算不辜负故人心血。”
“……好。”
那之后一连几日,师父和洛青鸿都在这山中勘察、选址、搭建房屋。我虽不用再喝那几欲令人失去味觉的中药,但也还需静养观察,所以甚少陪他们一起出行。
仙月山中草木兴茂,荆棘丛生,师父担心我好不容易养好的肌肤又被刮伤,也宁愿让我守在玉玞湖边。那里宽敞开阔,我便摸鱼看花解闷,静待二人回归。
可是,这几日来,我的睡眠一直不算安稳,独处时尤然。虽已确定了师徒身份,将往事一并封存于昨日,但那些毕竟是荼月生前最难割舍的记忆片段,我无法替她释怀,也无权就此抹去。
她的两缕魂魄中残存的强烈意识,不知何时,已经融入我这具“躯壳”原有的意识中,难辨彼此。
所以那天,我才会突然执拗地想向他要一个答案。
师父……云崖……
你虽未将那天的话说明,但我会用自己的方式,实现你心中所想。
我在心底许下一个不为人知的诺言,就这么百无聊赖地一天天等着。这样的话,即使最终没有兑现,也不会很自责吧。
直到清明后第五日,午间。
昨夜的梦将我困住许久,早上便没能如往常般醒来。我正觉烦躁,想去湖边醒醒神儿,却听见洛青鸿大步流星地赶来,唤道:“阿楹,快来!云崖把你们的疗养院建好了——”
“诶?这么快啊……”我悻悻地抓起外衣披上,赶着两匹马儿,跟随洛青鸿往山路另一边去。
半山腰上,一座精巧的藤屋如一叶扁舟,被苍莽林海推出云岚,伴着阵阵松涛飘浮。小屋半悬于空中,四足轻点一处天然水洼,水中云气缭绕,似温泉暖雾。岸边奇石纵横,呈半透明琥珀色,虽排布不均,却形成一道若隐若现的屏障,将水洼半圈环绕,令人看不真切其中景象。
我惊叹于师父这几天忙碌不见人影的成果,怔了半天,才知走上前去。
“怎么做到的……师父,你若不执意修仙,也一定能在建筑学上有很深的造诣。”我欣喜地评价道,却没注意这话一说出口,师父竟愣住了。
洛青鸿来回瞧着我们,讪讪一笑,为免气氛尴尬,赶紧接过话去:
“是啊是啊,你瞧他这设计,多巧!我一开始帮他找材料、搬东西时,还以为会造出啥豆腐渣来,谁知他早就考虑好了……嘿嘿!”
“你看这儿,还有这儿……是不是很妙?也只有你师父想得出来!”
“哎,我不过是帮云崖做了点苦力,怎么跟自己有了房子一样高兴呢……”
洛青鸿的欣喜程度不亚于我。我一边笑着听他喋喋不休地介绍藤屋的细节,一边欣赏师父的杰作。唯有师父始终神情淡淡,不露声色。
“青鸿。”沉默了半天,师父忽然叫道,“今晚我想带她试试这温泉,就不便留你喝酒了。如果温泉疗愈之法可行,我改日再去城中找你一聚。”
我与洛青鸿一同回过头来。师父却只盯着我,不辨喜怒。
“呃……好吧,那我也先回去休整几天,你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记得再传信给我啊。走了,阿楹。回见。”
洛青鸿大概明白了师父如此奇怪的原因,竟也没有调侃他卸磨杀驴,只是拍了拍我的肩,扬长而去。
“师父……”
洛青鸿走后,他仍旧盯着我。我知道,我的心思藏不住了。
“先试试水温吧,我去外头找点薄荷叶。”
我依言走近水洼,循着暖石而下,在弥漫的云纱之中褪去双履。
嘶……这水,是不是有点烫了?
我下意识缩回双足,但一想到灵泉之水可化瘀祛毒,初时接触皮肤,未免激起血脉中的炎流与之相对抗,若想根除血纹,必得久泡方能见效,索性解开外裙,将半个身子皆沉入水中。
呼……虽然烫,但也能忍。
我默默坐在这四壁湿滑的池中,开始闭目神游。水温仍然很烫,大约有我两倍的体温那么烫,身体也并未因我浸泡在内而逐渐适应这异常的热度。
我皱了皱眉,慢慢往下滑去,试图探寻这热度的来源,直至全身都被灵泉裹挟……
池水,是冰的。滚烫如火的是我的心。
“——楹儿!!”
一捧清凉的碎叶如天女散花般落了满池。
我身子蓦地一轻,整个人不由自主地浮出水面,长长吐出一口气,却见师父一手扶着我的后背,一手将我从池中捞了出来。他似是怕我呛水,不管不顾地拍了几下,反倒让我差点噎住。
“咳咳……别拍了,我没事。”我赶紧抓住他的手扣下,勉强一笑,“师父,你怎会觉得我溺水啊?”
他惊魂未定,脸上还挂着捞起我时溅到的水珠。我们相望片刻,他才低下头,轻道:“因为她……怕水。”
语声落,他倏地站起身来,又道:“我忘了,你不是。”
我迅速跨出水面,紧紧拽着他的衣袖:“我可以是……我都记得。”
师父既已察觉我的心思,那不如便摊牌了吧。
“云崖,你今天劝洛青鸿要好好活着,不能辜负故人心血,可你自己呢?你心里真是这么想的吗?”
泉水滴滴答答地击落石面。他不答,我便继续道:
“自我化形起,你就不再抱有生的希望,对么?说什么要还我一副完好的躯体,因此才答应我暂且多活一阵,但那只是搪塞我的借口。
“你费尽心机使荼月之魂托生于我,又不甘心我自此成为了另一个人,潜意识里还将我当作荼月对待,所以时不时和我说起百年前的那些往事……你其实是盼着‘荼月’能够想起来,而不是把我当成另一个不知情者,对吧?”
“不……我没有。”他背对着我,可是发丝遮掩下的耳垂已经红透。
“云崖,我知道你不甘心。”我轻轻踏水而过,用微湿的手抚着他温暖的背,“你想活,是为了有生之年还能在我身上看到她的影子,聊以慰藉;你求死,是自知生命有限,而不敢许我长久作伴……
“但这两者,并不冲突啊。人生一世,不就是活在无数个瞬间、无数种心情里吗?你何必要求自己每时每刻都做个圣人?遵从自己当下的真实感受,就算……一时的情感压过了理智,又有何妨。”
“楹儿,我不能……也不需要。你不懂……”白色背影微微颤动着,如被风吹起的薄纸,亦被我的手掌轻柔抚平。
我不觉放低了嗓音,也可能本就不想让他听清:“你若还未想好,也没关系。毕竟我的人生和你一样,前途未卜……但是云崖你知道吗,唯有你的人生不留遗憾,我才能更加坚定地往前走,不迷茫。”
他仍未回答,缓慢抬起的手在空中犹疑半晌,终是落下。
我明白了,自觉退开半步,苦笑:“好吧,我说了这么多,或许都是因为,你是我醒来后见到的第一个人。”我只能将这些天萌生的无法解释的情感归因于最初的相遇,“我们的关系……也仅止于此。”
不论如何,我都已将心意表明,该是他自己做决定的时候了。
他蓦然回身,目光闪烁地望着我,好似有一杆天平在眼中不断偏移,不分左右。最终,他还是伸手将湿漉漉的我揽入怀里,恰到好处的力道更显得他小心翼翼。沉默间,似乎有温热的泪水渗入我冰凉的衣领。
青碧如洗的藤屋外,最后一抹夕色静静沉入云海,天际唯余一片灰蒙。我正想回应他难得流露的真情,恍惚瞥见白月自东方亮出银钩,像是理智终于战胜了情魔。
“楹儿,你就是你,无须以他人的身份来弥补我什么。”他含泪而笑,将我拉离了怀抱,像要放飞一只本不属于自己的纸鸢,眼神悲伤而决绝,“你我之间不应有非分之情……只做师徒,才是最好。”
他说完这句话,便落荒而逃,也彻底拒绝了我。
我至今未明,究竟什么样的感情是“非分”,什么样的感情才是“纯粹”?
洛玖音的丈夫对她,是占有。洛青鸿对雨叶和蔓茹,是愧疚。那……师父对荼月呢?
那天下午,云崖像一只孤僻的厌光动物,不知躲去了哪里。直到次日清晨,再见他时,又一切如常。
没有人给我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