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
那一瞬间,他居然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羞愧。
裴照雪扶他坐下,脊背垂直于地面,拔节的身躯是在阳光下熏陶出的正直,声音清明平和,清清楚楚地传达到乾元殿中每个人耳中。
“孤身为太女,乃是人界储君,身上流着玉京皇室的血脉,拥有献祭的资格,我愿为玉京子民,献出我的生命。”
这是她身为皇室公主的责任。
槲月眉头一沉,环视四周,“有人有异议吗?”
四下鸦雀无声。
她忽然释然地笑了:“你们这些人可真有意思,天上掉了块肉下来,便人人都争破了头去抢,生怕她这个公主分走你们一滴好处,等到大难临头的时候,却又争先恐后地推着她去送死。”
裴照雪的笑容没有变化,却感觉她的肩膀好似矮了一分。
可是再看,她还是挺直了背脊,像一棵苍劲的松。
“太女,走吧。”槲月笑了笑,做了个请的手势。
裴照雪点点头,带着天穹宗众人向外走去。
“太女——”
梁丞相嘶哑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裴照雪扭头瞧他,眼中光芒闪烁。
梁丞相嘴唇哆嗦了半天,脸上的纹路像是一条条河流,映着这个年迈的老臣脸上的凄楚:“求求……您,救救玉京。”
裴照雪眼中的光芒骤然熄灭,低下头笑了笑,转身大步离去。
槲月带着她转道去了住处,和扶宣两人皆是满脸轻松,根本没有一丝一毫要送她去死的沉重。
云起来回看了看他俩,狐疑道:“玉京——真的完蛋了?”
扶宣和槲月面面相觑,罗瑶、孟天涯和裴照雪愣住。
见四下无人,扶宣这才率先笑了出来,笑瞪了槲月一眼,“还不是她,非要拉着我扯谎。”
槲月切了一声,“说的好像你刚刚接我话,接的有一丝迟疑一样。”
那戏演的她都要相信了。
裴照雪错愕,她刚刚可是做足了要赴死的准备,此刻心情犹如被狠狠地砸在泥里,又被一朵云骤然抬上九重天,轻飘飘的。
“你们居然敢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扯谎?”
槲月眼带戾气:“他们跟苍蝇似的天天围着你,早先用的时候央着你上位,眼看着平定了,又要你让位,那几个酒囊饭袋德薄才疏,凭何服众?”
“扑哧!”罗瑶先一步痛快地大笑起来,捧着肚子直咧嘴,“太痛快了!你们是没看到裴云旌和梁老头的脸色,太精彩了哈哈哈哈……”
云起虽然没笑,可眼睛里都是笑意。
孟天涯更是拉着罗瑶,叽里呱啦地复盘刚刚殿中那群人跟调色盘似的各种脸色。
裴照雪怔怔地愣了半晌,忽然笑了出来。
槲月见她终于笑了,眼中浮现出歉疚,拍拍她的肩:“照雪,我不是故意欺瞒你的,我知道你不想轻易推翻先帝的基业,害怕动摇朝局,可是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她与照雪一直都是了解彼此的,裴照雪坦坦荡荡,从未畏首畏尾,可是这些老臣都是曾辅佐她父皇的肱骨之臣,如今一个个都站到她的对立面反对她,她也实在下不了狠心。
如今明黄的蟒袍穿在身上,却好似万钧之重压在她肩上,终究是不如青衣快马显得轻快肆意。
裴照雪明亮的眸子直视着她,认真地点了点头。
槲月:“时临怎么样了?”
“昨日你走之前把他封在房里,所以没怎么闹,只是晚上值夜的侍女来报时,说他半夜曾吐了一次血,我请巫医去瞧,几个巫医都说他内力紊乱,像是受了重击,好在服了两贴药,今日病情稳住了。”
裴照雪面露愧色,觉得自己没照顾好他。
槲月闻言,一双星眸闪了闪,骤然黯淡下来,却又突然喘了一大口气,抬头道:“既如此,我当早些上路,他也能多一分生机。”
裴照雪忙不迭点头。
……
日头偏西,夕阳在宫墙上拉出一道长长的斜线。
时临真身化为一条小龙盘在她手腕上,昏迷间用细长的龙角蹭了蹭她的手心。
痒痒的。
她正在低头观察小龙的动作,一道煞风景的声音就冷不丁响起:“镇世碑一次只容两人进入。”
槲月不耐烦地抬头瞪了一眼孙寻文,指了指自己和扶宣:“你瞎吗?”
孙寻文被噎了一下,冷声道:“你手上那个,也算。”
“我怎么没听说过这个规定?”
孙寻文翻了个白眼:“镇世碑中有空间乱流,最多只能容纳两人,再多就会被空间罅隙直接撕成碎片,否则你以为你怎么能到万里之外的玄黄境?”
扶宣皱眉:“阿朝,我带时临去吧,你现在功力未复,传闻镇世碑中的空间罅隙藏着无数隐藏空间,乱石亡魂,甚至玄黄境还有神兽饕餮镇守。”
槲月摇摇头,果断下了决策:“你留下来吧,你在邈姨至少能多一分被救回来的希望,我带他去,不是说玄黄境会选中天道选择的人吗,万一——我就是那个人呢?”
孟天涯和罗瑶眼泪哗哗淌:“阿朝,你可千万要平安回来啊。”
云起上前一步,低头掩去眼角的泪痕,把一样东西塞进她手里,低声道:“关键时刻可以抵挡一次致命一击。”
是一个镜子形状的法器。
槲月没有推让,只是郑重点头,“多谢。”
裴照雪的泪花染上睫毛,“一路小心,阿朝。”
槲月点点头,再不拖延,扭头走进那扇尘封已久的镇世碑大门。
“轰隆——轰隆——”
大门缓缓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