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师,该不会一直在等我……”
她几乎是咬着耳朵喃说,气息喷洒在桃红耳边,害得他腰身都软了半分,只能握紧了手,眼巴巴地看着她耳鬓松散的柔软发须。
可惜她好似拿捏了什么把柄,没有抬头,反而继续在他耳边喃道:“我要是采花贼,画师岂不是……任凭宰割了。”
棠宋羽羞红了脸,小声道:“殿下又不是……”
“不一定哦,”她抬身盯着他的眼睛,“不然画师以为我为何晚上前来……”
看着他慌乱无措的眼眸和越涨越红的脸,玄凝忍不住埋在他颈边轻笑:“画师还是这么可爱,一点都不经逗。”
窗外月色正浓,呼吸埋在颈边,隔着布料将皮肤洇出了细汗,棠宋羽望着墙上的身影,正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却不想她直接送来了夜风,将心底飘摇的绯红云彩吹灭。
“我要出去一趟,可能会回不来。”
“……”
“若计划成功,半月之后我来接你,若是失败……我做鬼也会缠着你不放。”
棠宋羽没有说话,只是慢慢扣紧了她的五指。
“好……”他抬起眼眸,认真道:“我等殿下回来。”
他甚至没有问去哪,去做什么等等在她来时路上预想的问题,准备好的答案在他目光中逐渐消逝,玄凝看着他的坚定目光,忽然生出一种无地自容的感觉。
心中像是被人用针孔一端无故轻戳着,虽不刺痛,倒也让人难受。
若这是他的真心……
玄凝注视着他的脸,俯身缓缓吻下。
倒真让她难以自持。
手上的力度卸下了几分,棠宋羽没有反抗,指尖摩挲她的掌节,任她轻触后又在额间落下一吻。
“若我此行能活着回来,你能答应与我成婚吗?”
成婚……
可是在世家贵族中,男子不是都要先从宠环做起吗……
正当他犹豫时,门外传来巡查声音,玄凝没有等到他的回答,匆匆塞了什么东西,放下他的手,跳窗离开。
木门吱扭轻响,巡查的医佣提灯而入。
“窗户怎么开着?”
落了月色的墙边过于显眼,医佣一眼就发觉不对,走过去探出窗外查看,月色寂静,四下昏黑,见没有异常,他放下烛灯,小心翼翼将敞开的窗户关上。
昏黄的烛火将床上的美人照映的面容更显霞红,医佣没有注意到异常面色,提着烛灯又踱步到另一边窗户旁查看。
直到确定房间并无异常,那医佣才提灯离去。
灯火渐远,木门轻合,房间再次陷入漆黑。
棠宋羽缓缓睁开眼睛,一缕月光洒在他紧握的左手,指间摊开,赫然握着一块白玉。
借着月光看了半晌,棠宋羽握着白玉的手,放在了心口处。
她又将自己的长命石给他。
只是这一次,心中的不安感没过了眼中唯他的欢喜。
棠宋羽虽信奉天命,却没有祈求过上天什么。而今他却起身迎着月光,双手握着白玉虔诚祈愿。
[愿娲祖保佑,她可平安归来。]
[玄家祖宗在上,小辈无心冒犯,只求祖宗能护佑她顺遂平安。]
声音落满月色,又随日光升起而西沉,棠宋羽抚着胸前白玉,望着窗外愈发阴沉的天气,心中也愈发惴惴不安。
他无意间又想起之前的梦境,梦中女君痛苦挣扎的画面至今还令他心有余悸。
许是见他满面愁容,房间正在打闹的两个人也都闭了嘴,不过只安静了一会儿,门外不知是谁扑噔噔地跑过去,一边跑还一边大喊:“先帝驾崩了!先帝驾崩了!”
像是汪洋大海中被风浪拍打的一粟扁舟,还不等经过风浪,头上就响起了隆隆雷声。
之前她曾提到过,要去见先帝,可如今先帝崩了……棠宋羽捂着胸口,忐忑的心如细绳勒着的水缸,随着沉霭昏光落入无边寒凉的月色。
先皇驾崩的消息传到天景城,举国守丧半月的旨意很快送到了沃城,棠宋羽披着白衫,头戴白花,他本就生得雪白,一身白衣反而将他的皮肤照得更加苍白。
对面的刀疤男子照着镜子,显然对自己这一身装束很不满,不过他也不敢说什么,只是小声嘀咕了几句“难看死了”,又怕被别人听到,说完还做贼心虚似的看了一圈。
对上棠宋羽的目光,他愣了一瞬,又忿忿喃道:“长得真让人心烦。”
因全国守丧,沃城南街繁华不再,就连平日热闹非凡的沃宝楼都鲜有人至。街道两旁的商贩比以往少去了大半,道路不再拥堵,行人也仿佛变少了。
医佣在旁边说着如今街上的景象,棠宋羽安静地听着,手中夹起的青菜半晌没有递进嘴里,医佣见了,催促了一声又一声,他才想起来往嘴里送。
他近来本就没胃口,但又不得不吃。嘴中的饭菜味同嚼蜡,让他胃里泛起一阵阵恶心,还没吃几口就匆匆落筷,捧着麻布吐了出来。
柳予安进来时,他正躺在床上,望着一成不变的木板出神。
直到号脉的手用力按在他的手腕,棠宋羽这才回过神,看着她道:“你有她的消息吗?”
可以的话,柳予安很想抄起一旁的烛灯将人砸晕,好在她忍住了动手想法,开口叱责道:“让你守丧,没让你陪葬,你这要死要活的脉象是想气死我吗?”
他转过头不做声,当天柳予安就命人医佣照着老方子抓药,原先只需三天喝一次的安神汤药,变成了一天两次。
这么喝了两天后,棠宋羽连饭也不吃了,每日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旁人睡觉时他在睡觉,旁人醒来斗嘴时,他还在睡觉,照这情形,很快就和斜对面的躺着的人一模一样了。
万般无奈之下,柳予安搬出玄凝来劝他,“殿下既然送你过来,肯定是希望你腿伤能早日痊愈,你这幅样子,难道是她想看到的吗?”
到底是世子殿下的称呼比药管用,到了用膳时间,他倒是肯动筷了。
郁庄饭菜不比出云庄的精致,看着其他人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棠宋羽正反思自己是不是被她惯刁了嘴,旁边的胡子男好奇道:“我听柳医师提到了殿下,你不会是那位的人吧?”
他犹豫了会儿,轻点道:“嗯……算是。”
胡子男猛拍大腿,哈哈大笑道:“我就知道你的主子肯定不是一般人,果然让我猜中了!想来也就只有郡主殿下才会这么怜香惜玉……”
棠宋羽正嚼着菜,闻声差点又吐了出来,“什么郡主?”
“长斌郡主啊,你不是说你是她的人吗?”
“我不是。”
他低下头,看着没吃完的饭菜,又没了动筷心思。
“不是长斌郡主?那难道是长珏郡主?总该不会是亲王……”
“蠢人,可小心你那张嘴。”
胡子男话还没说完就被死对头打断,气得他吹胡子瞪眼道:“你一天到晚是不是成心跟我过不去,我嘴怎么了,我又没说坏话。”
刀疤男目光瞥了瞥,看着棠宋羽道:“你是从天景城来的吧,这里的饭菜口味确实和那边不太一样,也难怪你吃不下去。”
“天景城?”胡子男重新将人打量了一番,“我就说嘛,沃城没有这么好看的美人。”
“蠢人,这下知道他是谁的人了吗。”
他点点头,理所当然道:“知道了,他是长公主的人。”
“咳咳——”棠宋羽一口水差点没咽下去,掩嘴咳嗽起来。
狐狸眼一抿,男子眯着眼睛瞪道:“蠢人,说你蠢你还不承认,他是世子的人。”
他张口蠢人闭口蠢人,听得胡子男止不住白眼道:“我当然知道,我这是在故意逗他,你看看他现在的气色,多红润啊。”
“看不出来,你还有这好心。”
“你要能分辨好坏,也不至于被人栽赃嫁祸了去。”
“你个蠢人……”
两人一言不合又开始拌嘴,棠宋羽听着鸡飞狗跳的动静,心里默默算着时间。
还有三天,就是半月之期了。
三天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不过是一日之始的晨光照在墙上,变换了三种颜色;或是一成不变的红褐汤药接连下肚,苦了三天嘴巴;又或是三个人的说话声只剩他一人。
第四天,棠宋羽坐在床边,听着医佣带来的消息,心中更加揪紧。
不知为何,自从先帝驾崩,沃城上下戒卫森严,最近几日更甚,每到整时,巡检使都会带着甲兵游街巡查,说是按例巡检,但又不说检查什么。城中不少商铺都关门歇业,连街道上都无一商贩,搞得人心惶惶,恐有事变。
最关键的是,先帝遗体至今还未送去天景皇陵安葬。
半月之期已过,他却始终没有她的消息。
他摸着手中白玉自我安慰道,没有消息,或许就是最好的消息。
入夜后,一声惊雷在头顶炸开,棠宋羽猛地坐起身,洁白的额头冒了不少冷汗,不等缓神,他不顾腿伤爬起身,半身趴在床几上,推开窗户朝外望去。
紫电划过夜空,滚滚雷声接踵而至,狂风夹杂着雨点飘进来,落了一脸冰冷。
棠宋羽怔怔望着漆黑夜空下不时闪烁的泛光枝节,心中不祥预感愈发强烈。
就在刚刚,他又梦见她出事。
狂风掀起船帆,入眼惊涛骇浪,他看见她处于风暴中心,掀身而跳,坠落海中。
潜入海底时,她身上萦绕着暗红色雾霭,他害怕腥味会引来祸端,便背着她浮出海面。
而正当他驮着昏迷不醒的人游向岸边,雷声泼落而至,他从梦中惊醒。
棠宋羽拿出脖颈间的玉石,诧异发现玉石中竟多出了一道裂纹。
若这一切不是梦,那她岂不是……
他想再次入梦,却因内心焦急慌乱,迟迟无法入睡。
等到不知何时入睡醒来后,竟一夜无梦。
长命石上的裂纹依旧在,像一道闪电劈在身上,痛得他难以呼吸。
泛白的关节紧紧握着玉石,半晌用力砸在了自己腿上。
她若出事,他难辞其咎。
棠宋羽本来期待她的消息,遭此一梦,他害怕听到有关她的消息。
可噩耗很快传来,玄家世子在海上突遇贼寇劫船,船上无人生还,世子下落不明,怕是已葬身鱼腹。
棠宋羽坐在床边,握着白玉,一动不动。
医佣晚上来换药时,他还是那个姿势,连位置都不曾挪动过。
只是比起白天,他眼中多出了许多血丝,在烛火照耀下,青眼显得更加通红。
“你知道,该如何看见鬼吗?”棠宋羽还是那个姿势,只是抬了脸,目光缓慢地移到他的脸上。
冷不丁的诡异问话将医佣吓得不轻,嘟囔着“这世上哪有鬼”,临走前劝他早点休息,不要胡思乱想。
没有鬼……
棠宋羽抬眼见窗户紧闭,犹豫了一会儿,左脚踩着光滑木板,手撑着床边缓缓而起。
伤腿悬挂,单腿难以保持平衡,他只挪动了几步,就疼得摇摇晃晃摔倒在地。
双肘及时撑地,这才避免伤腿再次砸落。
望着还有几步距离的窗台,他倒在地上痛苦阖眸。
说好的来接他,说好的做鬼也不放过呢……
“骗子……”
他摸着白玉上的字,泪落了一晌又一晌,直到再也流不出一滴,他看着白玉上的“凝”字,小心吻了上去。
“若是殿下不来找我……”
他就去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