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得再多刀剑之法,连身边人都保护不了,还不如一身空技,省得悟无能,教心肠寸断。
文质兼备,武学兼具,是为长斌。
母亲寄予的厚望,催促着她一刻也不敢懈怠。
即便心中有恨,也大都化作了对自己的利刃,在闲暇空余的时间,毫不留情地刺进心底,将未能愈合的伤口再添裂缝。
少年已不再年少,而望向他的视线,也逐渐平齐。
漫天细雨中,看着刀下倒地不起的人,天嘉抹去了眼睫上的水珠,回眸望道:“师甫无需亲自动手,人,我已解决。”
不远的地方传来一声叹息,她看见师甫摇头转身,走向了叹息之人。
母亲的手覆在他的脸上,细长凤眼却看向她。
“做得好。”
原来这样,就能得到她的认可。
原来被她认可,是这样的甘甜滋味。
那她甘愿沦为和他一样的境地,为棋为刃,斩棘披荆,直至失去最后一丝价值。
可,真的是自愿吗?
当置身事外的妹妹缠着她过招时,内心晃过的阴暗想法,使她更加憎恶自己。
凭什么,同样是她的孩子,珏为双玉,被捧在掌心宠着爱着,而她只能如阴沟老鼠般,于夹缝中窥得她的爱。
肯为她花费心思的,是玄家派在身边的细作,是潜伏多年的处心积虑。
而她的心思,是狂风中翱鸣的鸟。
被孤注一掷,附加在不该触碰之人身上。
稍有不慎,便是巨浪拍岸,砸的粉身碎骨。
或许就因如此,她才会对初次见面的玄家司籍,起了恻隐之心。
那是一种悬于脑海,渺邈不移的感觉——他和我一样,皆是天海残卷的罪人。
放任他步步接近,放任他在怀中哭泣,看着那与小宠环七分相似的脸蛋,她想,这或许是神天赐下的赎罪机会。
如果把他留在身边好好对待,是否就可以赎清内心罪恶,换来宁息之海。
天嘉并不确定。
只是当看见许久未见的师甫,出现在昏暗阶梯上,她内心犹如被千万蝴蝶闯入,空港只剩下寂静风暴。
她强装镇定,关上了暗室的门,抬头问:“何事?”
舟坼抱手歪头盯着身后木门,像是在思虑着什么,但他终究无话,转身出了暗道,将事先写好的字条交到她的手中。
他放的谨慎,交付间没有碰到过她的手,天嘉早就习以为常,打开字条后,本就冷淡的面容瞬间凝固。
上面寥寥写着名字:[司籍玄霁]
“……是否只要是接近我的人,都是别有用心?”天嘉在心底问着,回答她的也就只有夜风拂过耳畔,将身后发丝吹乱。
窗前月色照影,她一步一步走向帷幔,那人仿佛并未入睡,躺在床榻上还念着世子的名字。
轻纱半掩下的身影戴着面纱,漆黑眼眸中恨意几乎溢出。
心有所属,还要恬不知耻地投入她的怀抱。
简直,罪不可恕。
师甫曾在她手心写过,水可以洗清一切罪孽。
所以,当池中水没过男子口鼻,无数气泡中,她斩断了他在人间的罪孽,将原罪之身推向圣洁。
神天不为,业障蔽目,魔障心生。
她的罪,又该向谁忏,又该谁来净除。
*
玄凝平静地听着那如忏罪般的自语,叩在手臂上的指间时不时停在半空,似被什么困住,半晌才又落下。
“我改变主意了。”
天嘉并不知道她原先的打算,听到她说改变主意,抬眸看了她一眼,又悴然落下,“什么。”
凳子上的人斜斜支着身子,单肘撑着并不存在事物,犹如降伏一切障碍的神佛,睥睨着被障累缠身的众生。
“洗清罪孽?呵,真是狂妄自大。”
连半仙之人都不敢妄言断罪消孽,她一介肉胎,竟敢充当神天,代为降赎。
猩红水池中,玄凝踏过石坎,将水中泡的发白的身子,弯身抱起。
脖颈处伤口极深,连骨头都被削断了一半。搂抱的手也变得格外小心,挪垫在脑后,生怕他掉落。
他身上,甚至还残留着药草涩香。
来时,他一身紫裙,坐在身侧,余光偷瞄了她无数眼。
而如今,他一动不动躺在地上,涣散的瞳仁无光,亦无她。
她跪在身旁,抬手将未能闭上的眸眼轻轻合拢,等到愧悔的话在心底道尽,起身时,目光落在池中,她仿佛闻惯了腥气,不觉恶心地跪身摸索了半天,才找到断裂的两块玉镯。
后来再次相见,他的躯体被冻得僵硬乌紫,胸口的伤是盛开在高原的雪莲,覆了层霜雪,埋葬在冰原之下,任寒烟独赏。
夏秋交替的风,甚是闷热。
焚炉边上的温度,快要将人身体里的水分全都烤干。
就连本该泪涌的眸床,也都干涸。
若当初,她坚决拒绝他跟来,想必此时他应该还在书阁捧册端坐,等她某天推开门,抿眼展笑,将情意私藏。
可事实上,他不顾一切的将情意全部留在她心底,不给烈焰吞噬机会。
那是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释怀的沉重,压的她几乎快要窒息。
所幸,身侧的目光始终在身上,彷如清澈流水,缓缓淌过龟裂大地,于是,她伸手抓住了生机,怀揣着罪疚继续前行。
爱意者若有罪,那世人皆为圣神。
玄凝走到面前,俯身对上她的眸眼审视道:“你口口声声说的赎罪,不过是蒙蔽私心的诡辩。”
想得到母亲的认可,又想得到师甫的注目,甚至连半分心思都不投入,就想得到他人真心相待。
哪有这么容易。
天嘉移开了目光,“或许你说的对,不过……”
“郡主,”面前人打断了她的话,“他是生是死,对你而言,哪个更痛苦?”
“你是指?”
“若母亲和师甫只有一人能活,你选谁?”
“自然是……”天嘉突然意识到什么,抬眸盯道:“你想做什么?”
玄凝笑了笑,回身漠然收起了脸上神情:“自然是,赐他救赎。”
“不……”她摇头喃喃道:“你不可以……”
“你既可以赐玄霁罪人身份,我又有何不可为?”
视线中的女君低下了头,站起时,眸中闪着坚定,“他的罪赎,只能由我来断。”
卷起的眉心舒展,她的回答,完全在预料中。
走出云阁,入眼的已是日出。
过了会儿,腿脚略微不利索的男子也走出来,看着面前身影,忍不住开口问道:“你是如何威胁郡主动手?”
身影回过头来,不答反问:“你当日,为何要帮长公主对我下手?”
“落难时被人救过,作为报答,我答应她挑拨天子与玄家的关系。碰巧长公主的人在黑市找高手,动静很大,我闻声就来了。”
“亲王为人还真是乐善好施,哑巴,疯子,是个人都能为她所驱使。”
就连自己的孩子也不放过。
见她走下山阶,玄丛皱眉跟上问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啰嗦,我不是回答你了。”
她几时回答了?
山庄门口候着辆马车,玄凝刚要登上去,想到了什么,又回头道:“对了,我要回昆仑一趟,你有什么话或东西让我带给长老吗?”
卷发下的面色微变,玄丛紧扣着眉眼,憋怒道:“没有。”
她哼了一声,蹬身上了车内,窗外又传来男子冷声质问:“你回昆仑,这里怎么办?”
玄家向来只负责出刀,至于回鞘……玄凝撑着脑袋淡淡道:“阿媫信中提到了全身而退,剩下的事情,已无需玄家插手了。”
或者说,是她不能再出手了。
马车缓缓向前,阖眸时,脑中还不断闪回着昨夜画面。
开门时,水肆意蔓延,弄得桌案上也沾了湿漉。
郡主的脸上看不出情绪来,可能是多年来形成的习惯使然。
但等到水面恢复平静,她忽然崩溃地坐在地上,哭声像是把积压在心底多年的情绪全部释放。
任何感情一旦走向极端,就会化作不可控的潜在危险,一经引出,总会有一方受到伤害。
玄凝恰好认识与她一样的人。
那人身居高山,是世间百年罕见的得道仙人。
亦是她的……
车身忽然一重,她睁眸看着莫名跟上来的男子,问道:“你这是要随我回师门认罪?”
“呵。”玄丛抱着手臂,靠在窗边睨到:“只是顺路罢了。”
天景在南,昆仑在北,哪门子顺路了。
见他闭眼,玄凝也懒得戳穿,脚一伸,碰到了那人长靴,便顺着高度抬起,放在了膝上。
“刚好缺个踮脚的。”
“……”
阿姐怎么会养出这么个混账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