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殿下不知何时靠在椅背上睡着了。
阳光穿过鲜红欲坠的南天竺,斜落在她抱在臂弯的手上,半抹金山出云绣,半抹红纱笼池涟,俊秀有力的指尖翘而光滑,泛着点点红泽的指甲弧弯如朔月,与粉潭中的白月牙相映衬,边缘整齐,又略带砂感,应是刚修锉过。
笔杆轻瞌在白盏上,棠宋羽小心向后挪开椅子,起身时提着衣袍慢放,尽量不发出一丝声响,惊扰红椅上怀揣秋光的女君。
身量足够轻,便也不用如贼般做鬼祟步伐,棠宋羽走到她面前时,那渍染了半梢金箔的眼睫,一刻不曾颤动,只随均匀呼吸上下轻晃着,如记忆中的,崖边的秋千。
他提着衣袍半跪又落,动作谨慎又虔诚,仿佛面前抱手斜倚的不是人间金玉,而是天上日月。
仰着的目光勾勒出浓厚眷恋,有暖意漫过心中静谧,棠宋羽不自觉靠近,指尖轻叩红木,抬身将呼吸拂过袖端。
感觉到触碰,玄凝抬眼轻扇,刹那间凌厉防备的目光落在身旁,也都化作了满心诧异。
他,为何要吻她的手背?
倾身而吻,他并未察觉那道金畔已现落日,柔羽覆过青藤,抬起又落红云,一触即分,还没有呼吸氤氲来得酥麻轻痒。
忍着想要蜷缩手的酸意,玄凝盯着他发髻上的木簪,忽然想到,她从未问及过他的年岁和生辰。
虽有些好奇在意,眼下她并没有着急去问,看到那笼着光泽的乌黑发髻有抬起之势,玄凝迅速阖眸假寐,为他下一步会做什么而隐隐期待。
“阿凝……”
柔声轻唤,是一晌无风簌梧桐,听得玄凝心尖都好似夜露融化,溅一地星。
但美人小气,轻唤后再无续言,不肯偷偷把在心间吐露话语说与她听。
玄凝不动声色在心底将人“谴责”了一番,刚忍不住要睁眼,突然有手穿过膝下,紧跟着肩胛下与椅背隔开的半寸距离,也有手轻轻拂过。
他这是想……抱她?
就算在临水廊桥上,他曾背过她,但背人和抱人,前者更为省力,后者则更考验背部力量,顺带着手臂腰腹小腿都要发力才行。
她自小抱山石上山,称得上经验丰富。画师的个子虽然较为高挑,但过于纤瘦,抱在怀里跟个人偶娃娃似的,感觉能像蹴鞠一样在怀里颠高高,更不用说那见过和摸过的小腿,怎么看都不像是有半点腱子肉。
不是质疑,她是坚信棠宋羽抱不起来自己。
正当玄凝在想着一会儿他失败,自己要如何忍着不笑出声,那扶在身上的手忽然发力,紧跟着身子便从椅板上腾空而起,落到他人怀中。
匪夷所思。
玄凝顺势把头歪在他身上,内心却依旧腹诽道:“他的腿一定在打颤,走不了几步就要把我送往土地阿母那里。”
抱着的人原地转了半圈,脚步平缓而稳健,没有丝毫摇晃不稳。
他这是被哪个神仙附体了?
她再也忍不住装睡,睁眼就将人侧脸一通打量。
那人清晰的下颌轮廓上,淡目如松,坚定地看着前路,眉心也不曾现山川,平躺着恬静柔光,走过书房,再穿厅堂,阴翳在眼下忽明忽灭,抱着的手却始终揣着力气,没有滑落迹象。
放下时也轻缓,棠宋羽屈身正要将人放在榻边,那被吻过的手背骤然抬起,落到他的脖颈,紧勾着就用力往下按。
瘦挑身形总算如她所愿,摇晃不稳,倒在了她身上。
那倒得实在不是妥帖地方,棠宋羽挣扎着就要起身,却被她搂着头颈不放。
“真是人不可貌相,棠画师这副身子骨,竟然能抱得动百斤重。”
他几时说过自己抱不动。
后颈上的手捧着脸抬起,她的眼眸,狎而审视。
“你先前柔弱的模样,不会是装出来骗我的吧?”
“……”
“是殿下先入为主。”
不知怎的,棠宋羽心中泛起一阵酸意,说完就颦眉抬脸,从她掌心挣脱开,站在榻边幽幽道:“殿下和她们一样。”
玄凝不紧不慢地从榻边撑起身子,斜眸笑道:“她们?她们是谁?本君和她们又哪里一样了?”
他微微撇开目光,低声道:“我都听见了,殿下喜欢去步天楼看身强体壮,舞刀弄枪的朔北男子。”
原来在这等着她呢。
看着美人醋而不自知的神情,玄凝扬着嘴角“嗯”声道:“本君的确喜欢看。”
“……”
棠宋羽的嘴角肉眼可见的耷拉下来,不等脸色沉着转身就要走,却被她一手抓着腰上细带拉了回去。
“不过比起雄舞金戈,本君更喜欢看你争风吃醋的模样。”
“哼。”棠宋羽头也不回道:“殿下说笑,卑职不敢争风吃醋……”
腰上系带越勒越紧,他皱眉低头时,身后女君咯咯笑道:“本君还喜欢画师的细腰、细腿、细脖腕。这些步天楼有是有,就是走路如柳弱不禁风,胭脂粉黛俗不可耐,不如我家画师,舞笔弄墨,能背能抱,不着红妆就教人一眼难忘。”
“……殿下再用力,卑职就要一分为二了。”
听他语气有所缓和,玄凝笑着松开了束缚,把握着腰侧轻揉道:“画师埋案作画辛苦,我帮画师活动活动筋骨。”
他反应剧烈,浑身颤抖了一下,按住她的手慌张道:“殿下提醒的是,卑职还未完成画作,就不扰殿下午休。”
说完,抬脚就溜。
身后传来一声叹气,轻飘悠扬的,似乎还带着笑意。
回到案边落座,棠宋羽捂着滚烫的脸,庆幸内室之人并没有追过来。余光瞥见杯盏,为溶解明矾而备下的冷水,片刻被一饮而尽。
凉意穿过干涩喉咙,抵达蝴蝶盘旋的酸楚之地,闭眼静心,脑海偏又浮现那人话语。
[喜欢……]
[我家画师……]
三伏未过,又添秋燥。
棠宋羽惶然睁开眼,望着远处扇屏,身子如眸中虚光散开瘫在椅背上,不敢垂眸,半晌提笔在手,迟迟不落
她的心思磨人,若日日如此,他怕是撑不了几天,就心甘情愿卧倒丁香花下,奉身承欢。
可他的心思如何解?
日光渐沉西塘,屋内寥寥昏光中,身影踱步走到榻边,将床台上的烛灯点亮。
暖红耀眼夺目,美人却吝啬,不肯分一缕目光。抬手轻勾,床围轻纱缓缓落下,将仍在熟睡的脸笼罩在暮色中,
几声啼鸣落檐上,风清铃晃,惹得美人颦而望天阙,不似轻叹,胜是愁。
玉翠珰珰,门外三两轻叩,棠宋羽皱着眉冷声问道:“谁?”
“是阿媫。”
帐中女子突然低语,不等棠宋羽反应,一只腿从里面探出来,踩在他身后用力推道:“去开门,若问起我,就说我不在。”
“……”
他捂着被踹麻的椎骨走了。
门开后,玄遥站在烛灯下,挑眉冷道:“你莫要跟我说,她不在这。”
“……不知庄主口中的她,是谁?”
“女侍说殿下进了西院,就再也没有出来过,我不管你们下午如何折腾,你进去告诉她,若她眼里还有我这个阿媫,就收拾好自己跟我走。”
“……”
面前是玄家庄主,屋内是庄主之子,究竟该听从谁的,棠宋羽进退两难,杵在门口不动弹,跟黏在地上似的。
他不动,玄遥的目光就一寸寸钉在脸上,即便不说话,那威压隔着一尺距离也压的人心惶惶。
忽然身后有人轻拍,回眸望去,来人穿戴整齐,完全不像是刚睡醒的样子,抚身朝着门外笑道:“啊呀,是谁惹我阿媫生气了,来让阿凝抱抱。”
“啪”一声脆响,伸出来的手被人无情拍开,玄凝捂着手背喊冤道:“为何打我?”
“我听云泥说,你早上就到了。”
“是啊。”
“可你信中说的是晚上到。”
“骏马飞驰,提前半天到达很正常吧。”
“哼,”玄遥没好气的瞪她一眼,“你以为你能骗得了我,骏马虽快,一日不过二百里,而昆仑距离天景城足有三千里,再快也需要半月,而你信中说只要十日,我本以为你是思乡心切,才昼夜兼程赶回来。”
玄遥转眼看向她身后沉默的男子继续道:“你倒好,为了见他,把马活活累死,不是自己的马就不知道心疼是吗。”
“怎么这你也知道……”
玄凝小声嘀咕着,一旁棠宋羽听了心里瞬间不是滋味,刚想说话,垂在身侧的手却被人握了一下。
“我这不是看阿媫进宫去参加赏菊宴,一时半会也见不到,索性就拐来辰宿庄了嘛,怎么可能是为了他跑死一匹马,养一匹马成本多高啊,何况还是老马,我现在就去马厩给她的孩子们磕三个响头认错,恳请它们原谅。”
玄遥弯着嘴角,“这还差不多,走吧。”
眼见玄凝朝着身影走去,棠宋羽还愣在原地。
她不会真的要去马厩给马磕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