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拿在手中的酒杯抬起又放,玄遥望着她神哀模样,不禁灌了一口酒,深深呼道:“阿紫一事,是阿媫做错了。”
身下不语,指尖勾起酒壶上的玉把,几声吞咽,酒盅满了又空,空而再溢出。
玄遥不忍见她如此,转而问道:“我听说你在出云庄大火时,为救被困侍人不惜来回跑了数十趟。”
“是,你不会又要训我为了男子而让你担心吧。”
“做得好。”
玄凝一愣,转头笑眼明媚,举起酒盅敬道:“哪里,阿媫教的好。”玄遥摇头无奈一笑,举着杯又是轻碰,“这也谦虚,真是像极了你父……”
那好不容易挤出的笑意顷刻间从眼中溜走,玄遥仰头又是半杯玉酿,映着天上明月的眸眼黯然落下,对上关切眸眼,不禁抬手抚摸道:“知道我为何放过他吗?”
“因为他念及你时的眼睛,像极了你阿父看我时的眸眼。”
玄遥很少提及她的阿父,玄凝一开始以为她如旁人一般,认为男子不配拥有“父”称,直到她某天在玄遥的药房里,找到了一副陌生男子的画像。
起初玄凝只觉得眼熟,但渐渐地,随着玄遥侽宠数量增加,她发现那些侽宠或多或少,长得都与画上男子有几分相似。
面对她的发问,玄遥坦白了那画上男子,是她意外去世的阿父。
究竟是怎样的男子,能让玄家庄主念念不忘,十几年来一直在搜集与他相似的脸。
玄凝并非不好奇,只是在数月追问后一直得不到答案,她便再也没有问过。
或许是精谷陈酿作祟,酒意上来,玄遥竟然主动提了他,她也趁机问道:
“我阿父……是什么样的人?”
“他……”玄遥的眼底晃过彷徨,垂眸苦涩笑道:“想不起来了,声音,样貌,优缺,蒙尘十四年,能想起来的,也只有他走的那天,我在药房调配了一天的药,出去后,院内已是黄昏,他躺在门外的椅子上,一动不动。”
“那段时间,他一直缠人,我不知为何发了脾气,他便不再跟着我去药房,搬来了躺椅,每天在门口不是坐着,就是睡觉。”
“后来我才知道,黎族曾用男婴试毒,药性随年岁增长而逐烈,而你阿父便是用来试药的圣子,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撑不到你降生,所以才一直缠着我,而我……我……不知……”
一连串的泪划过月光眷恋的脸庞,闪烁犹如星陨落。
“我不知他坐着是因毒性发作,淬骨噬心,疼痛难忍,不知他睡着,其实是疼到昏死……”
十四年来,她从未与人说过此事,如今一经出口,便是再烈的酒都难消心上,那被攥紧拧断,溃散奔流的愁悔。
“风晏……他的名字…是我取的……”
[风晏?]
[嗯,絮风淡淡,言笑晏晏,和你比较贴切。]
听完,风晏如她说得那般,浅浅一笑,笑容让人心煦,“原来在阿遥眼中,我是这样的……人。”
玄遥记得,那夜为了抄写医书,喝了几杯醒神酒,却不知怎的就把人身子占了。
而那失了圣子清白,本该哭啼啼的风晏,却躺在身侧笑得明亮,清脆而欢快的嗓音,还略带撒娇意味。
“阿遥,对我负责。”
偷学医术,抄盗医经,被发现后,风晏不顾自身安危放走了她,而看着他离去身影,玄遥下定了决心,追上去问其愿不愿意跟她走。
他脸上闪过犹豫,不过也就一瞬间,转眼便又笑着道:“好啊,阿遥肯带我走,我求之不得。”
之后,她带着他逃回玄家,跪地求长辈成全。
苦求两月无果,后来,他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让长老们改变心意,同意了他做她正室君夫。
玄遥实在好奇,出门后便问他怎么做到的。
风晏一脸神秘兮兮的模样,指着脸颊俏声道:“阿瑶亲我一口,我便告诉你。”
她见园中无人经过,便轻轻亲了一口,哪知他得寸进尺,指着唇边又道:“这里也要。”
玄遥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转身就要走。
背后忽而来的一场絮风,将她拥到怀中,他的下颏抵在肩上,随声音颤动。
“我骗她们说,我会巫术,能助玄家世代昌茂。”
“是吗,你是以为我好骗,还是长老们好骗,巫术,你怎么不说自己是仙女转世。”
风晏笑眼一抿,对她这个提议赞不绝口,“就是,我怎么没想到,还是阿遥聪明。”
他顿了顿又道:“那就来世吧,若真有来世的话,我就想办法成为天上仙女,永远望着你,护佑玄家逢凶化吉。”
“我长你三岁,你都坠入来世,这世上哪里还会有我。”玄遥摸索到他的脸庞,指尖轻抚,又被他握在手中五指相扣。
他眼中笑意更迭着,如潮水离去,携着苍凉陷落海底。
“阿遥,自是长命百岁,而我……且活着陪你,无论多久都足够。”
送来的坛酒,启封后,香气逼人,玄凝默默接过递来的酒壶,为玄遥倒了半杯,又给自己满上。
玄遥脸上还挂着泪痕,拿起酒杯倚靠在座围上,醺醉的眸眼藏着着悲秋笑意,“你出生那日,天上双色虹光,如眸,如他。故唤‘凝’字,刻长命锁,借虹光相照,护你此生平安无疾。”
冷酒穿肠,玄凝心中百感交集。
所以有可能,她两次逢凶化吉,皆是她那素未谋面的阿父在天上显灵,只是因玉石不在身上,而借了棠宋羽的梦,前去助她。
而他的死,却是她因前尘梦魇而畏惧的一句“最好丧父”。
手中端着的酒盅悄然放下,玄凝起身抱住了玄遥,发愧喃道:“对不起……”
耳畔声音略有些哽咽,“傻孩子……你道歉做什么?”
[若我的决定,会让你痛失所爱,让你用余生将其样貌拼凑……]
玄凝埋首在那温暖颈边,半晌痛苦阖眸,嘴边仍然喃道:“对不起……我不知道……”
她不知道,原来世上,真的会有爱屋及乌。
原来她此生,从一开始,就在怀罪前行。